《文章与文事:鲁迅辨考》符杰祥著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施晓燕
记得读研究生时,严耕望的《治史三书》颇合我这个史料派的胃口。他研究历史的方法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看人人所能看得到的书,说人人所未说过的话。”他认为真正高明的研究者,要能从人人看得到、人人已阅读的旧的普通史料中研究出新成果。无独有偶,鲁迅治史时也持类似观点,他在与台静农的通信中,批评郑振铎:“郑君治学,盖用胡适之法,往往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此实足以炫耀人目,其为学子所珍赏,宜也。我法稍不同,凡所泛览,皆通行之本,易得之书。”两位大师都认为,从普通材料中看出新问题,得出新结论,才是治学正途。
符杰祥的《文章与文事:鲁迅考辨》一书,非常出色地展示了上述治史方法。这本书是散篇的集合,分几个块面,比如专门考辨鲁迅手稿、修辞和背景方面的为一章节,写鲁迅与顾颉刚关系及《中国小说史略》公案的为一章节,翻译夏济安《鲁迅与左联的解散》为一章节,研究鲁迅的病与死为一章节,关于鲁迅弟子李世军的研究则作为压轴。这几个章节之间的联系,除了都与鲁迅有关之外,还有一个特质,那就是都体现了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清晰的逻辑思维,他的耐心细致,显示出其侦探一般抽丝剥茧寻踪觅迹的才能,使得整本书的学术文章充满推理的快感,极其值得一读。
本书一个重要内容是对鲁迅手稿加以考辨。作者对鲁迅“文学创作手稿的笔迹、用稿、用笔、标题、流水页码、写作日期、涂改痕迹、作者署名”进行了全面勘察和梳理,让纷乱复杂的鲁迅稿件面目变得非常清晰。例如,《阿金》1934年寄《漫画生活》发表,被勒令抽去,1936年在《海燕》杂志发表,1937年收入《且介亭杂文》出版。现存《阿金》两种稿件,一是许广平用钢笔写的抄稿,寄送到《漫画生活》;一是鲁迅用毛笔写的稿件,编入《且介亭杂文》。一般认为,许广平笔迹的抄稿是投送报刊发表,可算“原稿”;鲁迅笔迹的稿件,应是他从《海燕》杂志抄下来的清稿,后来编进《且介亭杂文》。如从前述时间轴来看,此结论可谓毫无破绽。但作者细细追寻,发现《海燕》发表《阿金》是1936年2月20日,但鲁迅在1935年编《且介亭杂文》时就将《阿金》编入,所以鲁迅笔迹这一种不可能是抄《海燕》的清稿,之所以会混淆,是因《且介亭杂文》在1935年编好后并未发排付印,直到1937年7月,许广平才将之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印行。
这种因当时环境造成无意的时间差陷阱,最易混淆研究者视线,这就需要把文章发表初刊时间、文集编纂时间、文集正式出版时间一一考证,厘清前后顺序,才能得出两种稿件产生的可能时间。作者就清晰地展示了这些步骤,排沙简金,真相才静静地露出来。从这里可看出,跳过撰写时间和出版时间不同导致的时间差陷阱,是作者擅长的技能。
作者的另一技能,是从最普通最大众化的资料里找出一点一滴的蛛丝马迹,来发现文章暗地里提供的背景。《祝福》是全国高中语文必修教材,自其问世之日起,约有亿万人读过,多少人曾对该文解析研究,如类比医学解剖,那简直连头发丝都被切开看过了。但作者从祥林嫂跟第一个丈夫的年龄差、第一次婚姻未生育却未被舆论指责等细节推断她是童养媳,从祥林嫂逃跑地点选择婆婆邻居的娘家、在鲁镇待的时间正好是一个没什么农活可干的冬季、新年过后即被婆婆劫回、鲁镇打工收入全归婆婆等逻辑链条推断“逃跑”是婆婆家的阴谋,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地得出是婆婆将祥林嫂“骗出”到鲁镇干活的结论。《祝福》从明面上反映妇女被压迫被损害,就算没有任何分析,读下来都让人觉得悲哀又沉重,而作者犀利如手术刀的剖析,让人发觉文章里唯一的亮色——祥林嫂的反抗与逃跑——也只是婆婆设计好的一个局,表面冷色调的文章,内里流淌的是更黑暗的现实,读之全身发冷。更重要的是,这篇分析使鲁迅作为新文学大师,举重若轻,窥一斑以见全豹的文学才能,得到了全方位展示。
作者的治学才能,在书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学术上填补了鲁迅研究的一些空白,语言流畅生动,颇具可读性。唯一的遗憾是书名太过朴实无华,不能一眼勾起读者兴趣。相信真正有兴趣的读者是能识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