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陶宛OKT剧院版的《海鸥》海报
去冬今春,京城人盼雪,都盼出了魔症。以至于今年3月满城飞雪,朋友圈都有人用上了“喜极至泣”。不知是不是受到这情绪的感染,我在当晚观看立陶宛OKT剧院版的《海鸥》,竟然像遇到了另一个契诃夫,或者说开始领会到另一面的他——那个当得起严肃喜剧剧作家的契诃夫,虽然,他写下的剧,诸如《樱桃园》,生前也有过争议,自认是喜剧,别人则认定是悲剧。而我是—直无法将契诃夫剧当喜剧来看的——一想到一台的人不得不惜别带给自己无限记忆的樱桃园,我就五味杂陈,断断喜不起来。
《海鸥》于我有同样的印象。还因为,未接触到原版舞台剧之前,就先入为主地看了将它作为戏中戏的《我是海鸥》。剧作者是为契诃夫研究倾注一生的童道明先生,真真看得既疼痛又慰藉。童老师把这部契诃夫百年前所写的戏,穿插在今天的两位演员生活当中,让他们既面对经典的排演,也面对自己的生活。心中涌起的疑问,都拿来与原剧作家沟通。这一种神思遥接与隔空对话,倒真应和了当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说:“那些总要企图去表演或表现契诃夫的剧本的人是错误的,必须存在于,即生活、生存于他的剧本中。”
我当然不认为那个剧就完美得无懈可击,但是它所透出的对人生真诚的拷问力量,却像契诃夫很多剧一样,让人回味。如今立陶宛的演员又带来他们的《海鸥》,有道是,一千个演员,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契诃夫的《海鸥》,他们呈现得如此不同,以至于我明明知道,那个女演员的儿子最后一定是举枪自决,但不到最后一秒,我还是被演员跳进跳出的表演,引得没心没肺地笑。事实上,那种令人松驰的、随意的笑的浅流,一直弥散于剧场当中,先是那个悲剧男主角开场用中文念台词般地对着观众说:“请不要开启手机。”再是他的母亲、名演员阿尔卡基娜将一枚卢布分给台下一位观众,眼神促狭地说:“可要记得我哦。”中场休息,也是悲剧男主角,用手枪比划着“吓唬”大家,“15分钟后不回来,就……”
当然,这只是一出契诃夫剧中随机的一小部分,整出戏的台词、走向,还是按原剧作走,四幕剧变成上下两个半场。独特的处理还在于,大部分演员都留在台上,有台词的说台词,有表演的做表演,其他人在椅子上坐成一排,分布于舞台一侧。这一坐也坐成了观者。敞开式的戏剧演绎,人物表演举重若轻,有一种不经意间要将当代气息融进去的努力。比如医生亮相,台上放的是健身垫,宽松阔腿裤的打扮,让人觉得他就是我们当中一位热爱健身的人;又比如,年轻的妮娜与名演员阿尔卡基娜坐在两张椅子上,妮娜模仿对方的种种姿态,一如膜拜她向往的事业与生活。
这些,都是我单纯读剧本《海鸥》所读不到的。文字和舞台表演原本就有差异,立陶宛版剧的处理,更让这差异放大于台上。当然,领会到这些,也是因为,我先观了剧,再面对文字时,记忆里已经注入了演员活生生的气息。
这不是在说契诃夫剧本的欠缺,而是说它的张力。在他简朴自然的剧本文字下面,永远流动着一股潜流,让人试图发现新意。而它所揭示的人的精神的永恒困境,又让每一个创作者、观看者、阅读者,都不由自主把自己投身进去,想拥有自己的表达与理解。说到底:这就是契诃夫啊。
起意将《海鸥》剧本重新来读,是演出后的第二天。雪停歇,春又复归。宛若一场幻雪,慰藉过人的渴望之后,悄然遁去。风和日丽,我便携着上海译文社出版的契诃夫剧作集中一册,来到了龙潭湖。
一面湖水前,我择一处草坡的高处石阶上坐下。摊开书,先映入眼帘的,是童道明先生的导言。《海鸥》那部分,有契诃夫的创作谈:“我在写部剧本……我写得不无兴味,尽管毫不顾及舞台规则。是部喜剧,有三个女角,六个男角,四幕剧,有风景(湖上景色);剧中有许多关于文学的谈话,动作很少,五普特爱情。”我对“普特”这个词有些不解,便发短信给童老师。童老师回复说,是俄罗斯度量衡单位。究竟多重,他还真帮我查了查,竟然是:1普特等于16.38公斤。
这多少让我意外。昨晚的戏,爱情有这么重吗?
创作者写给友人的话,当然不能死揪。接着进入剧本,渐渐读出熟悉来。
《海鸥》剧,索林对医生说:“我在司法部当了28年差,我还没有生活过。”这让我想起《樱桃园》结尾也有一句叹:“生命就要过去了,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
又比如管家的女儿玛莎说:“要有耐心。要懂得背起十字架来,要有信心。我有信心,所以我就不那么痛苦了,而每当我一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再害怕生活了……”《万尼亚舅舅》中外甥女不也这样说给舅舅:“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一连串漫长的黑夜……”
同样是这个玛莎,其实也叹过:“我拖着我的生命往前走,就像拖着一条无尽的铁链子似的……”而这份人生疲惫,不也是万尼亚舅舅一生所负荷?
虽然契诃夫的台词回旋往复,从这个人物嘴里出,又换到另一个人物嘴里,却并不让我觉得重复、无意义。好像他们只是换了身形,迎向不同时期的我们,如此,我们总能共鸣于他们的某一侧面、某一瞬间的思绪。
“啊,迷人的湖水。”这一次,我注意到了湖水。也或者我正临水而坐,视线常常移向湖水。此刻,一群野鸭子正在活泼地穿梭来去,还有观鸭的游人,不断地打我眼前经过。举起手机,设定取景框,我便看到了:如胶似漆的热恋情侣、沉思的中年男、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嬉耍玩闹的少年……我忽然无端猜想,契诃夫写这出戏,莫非也守着一面湖水?或者,誊恋着某个湖上风景,否则他怎么让剧中人一个个都迷上这湖水。想做演员的妮娜说:“可是我自己觉得像只海鸥似地叫这片湖水给吸引着……”功成名就的作家特里果林说:“我认为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水边,凝视着浮子,那种乐趣,是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了。”
舞台上的《海鸥》,那声枪响绝对让人震颤,但医生却轻轻说:是我的乙醚瓶爆炸了。而在眼前的剧本中,枪响与医生道出这个事实中间,也是隔了几行叙述文字。这令我想到,死亡有时多么骇人,有时又多么不经意。最主要还是,不管它当时带给人多大创伤,活着的人,好像总在想办法,把这余震扛过去。
就像我眼前的这面湖水,我相信它一定是顶过了秋冬的枯寒,但既然现在它又重新变得丰润,就对人有无限的治愈力。
守着这面湖水,我的方位感似也增加一些。妮娜对崇拜的作家描述,“你看见对岸那座房子和那个花园了吗? 那是我死去的母亲的产业。我是生在那儿的。我在这片湖水边上一直长到这么大……”我由此想,妮娜一定也无数次从对岸那座房子,望向她现在说话的地方……
当然,她尚不知她渴望投身的生活背后,有多少水分,但不得不承认,在屡遭打击之后还能继续奔波演戏,靠的就是这份对梦想的渴望。
也就是说,再次面对湖水,她还是会心有所动。
妮娜、海鸥,以及眼前的湖水,让我终有了记住这一幕的渴望。我最终拍了一张书封与湖水的照片,连同《海鸥》演出单,发到微博上。舞台上的海鸥与湖上的海鸥并呈,我把它也传给童老师。他回得很有意思:“在龙潭湖读《海鸥》是别有一番情趣的。剧中的那个湖就让人产生遐想,记得1991年俄罗斯导演来人艺排《海鸥》,把湖边的那场戏排得特有诗意,在医生说了‘一个天使飞过去了’这句台词后,所有的剧中人物都凝视着观众席,营造了一个长达一分钟的静场。”
想起来了,昨天戏中也有静场,只不过无论是看戏,还是读剧本,这句台词都被我忽略。再说,契诃夫在剧本这块儿,并没有特别做提示。
童老师说,这个静场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首先搞起来的。后来的导演都效法他。
“一个天使飞过去了”,怎么看都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当然,在每一个创作者那里,都有些创作之谜。以前对《海鸥》,痛切的是那只矛盾而挣扎的海鸥,如今拜童老师提醒,让我想到剧中还有天使。看戏的当口,我固然忽略了台词,但静场中台上台下的互相凝望,却真的充满了难言的意味。像一些无谓的定格,又像某种神谕的传递。如今在湖边一起回想,猫了一冬的身心,竟神奇般地舒展开来。
作者:孙小宁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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