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鸡蛋的人》是钱佳楠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于2015年,她26岁。这不禁令人想到纳博科夫在27岁时,在其处女作 《玛丽》的序言里写“众所周知,初次进行创作的人具有把自己的经历写进作品的强烈倾向,他把自己或者一个替代者放进他的第一部小说中,这样做与其说由于现成题材的吸引力,不如说是为了摆脱自我后可以去轻装从事更美好的事情。” 《不吃鸡蛋的人》饱含这样强烈的倾向,又令人相信、甚至是憧憬钱佳楠在未来的写作中得以轻装上阵。
《不吃鸡蛋的人》表面上写了两件女性生命中重要的记忆。一是初恋,二是嫁人。在这个充满伤痛记忆的成长故事里,这两件事被残忍地撕裂了。小说女主角周允爱上了一个她的 “出身”所制约她放肆去爱的普通人,嫁了一个能够令她在家族生活的舆论中获得片刻安宁的“条件好”的男人。为此周允付出了糟糕的代价,她为自己的身体撒了谎,修补处女之身以期换得一个别人眼中的好婚姻。所以这又近似于一个旧女性的心灵故事,母题可能是来源于古希腊著名悲剧欧里庇得斯的《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一个父亲献祭女儿给神的故事。但重要的是,这个当代女孩自己怎么想?她心里的神又到底指向的是什么?
“不吃鸡蛋的人”题目本身就显出青春的执拗。为了能省下私校住校的钱,周允选择撒谎。她明明很喜欢吃鸡蛋,却说不吃鸡蛋,并为此长期不能在众人面前点鸡蛋,还因此获得同情。这种对于身体的背叛,与后来周允在婚恋与情欲中的口是心非是同构的。这种“背叛”当然是具有社会意义的,她对于无能父亲的丧气,对于母亲的依赖与同情,对于自身卑微的命运与社会体制顽强抗衡时的退缩与茫然……但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告诉读者,“上海”这座城市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秩序,这种秩序不是法令,却是足以吞噬人、吞噬女性的,这种秩序甚至不只是金钱的,而且是阶层的,又或者金钱的就是阶层的,在对这些问题做更为具体的定义时,少女周允却又是十分迷惑的、说不清楚的。
评论家张定浩曾经评价钱佳楠的小说写出了上海人生活的贫穷,又或者是困窘。这种贫穷或困窘,相信许多人都曾亲历,却又因为不算是美好的记忆,被新生活所遮盖了。《不吃鸡蛋的人》所素描得最为成功的社会场景,反而是周允所从事教学工作的中学。周允牺牲自己的爱与恨,努力实现的阶层攀越,在那些她所授课的孩子们中是那么微不足道。她举家受尽多年委屈,培养她成为名校高材生的十多年经历,不过是给那些早晚会出国、会去常青藤就学的心不在焉的孩子们当教练。“这个社会人人都盼着有钱,人人都盼着成功”。周允可以面对家族成员的冷嘲热讽,遇上负心汉、难以与初恋相守终身,周允和其他普通女孩子一样伤怀、惋惜但总也可以承受,她真正无法面对和没有经验面对的只有那个社会阶层最严酷的横截面,她在那里不快乐,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钱和婚姻都无法解决的不快乐。“她受够了学校,可她自己也是个老师”,“没什么意思,她想说。可学校里没有能听懂她话的人”,“她想不明白,这些年令她迷惘的事情太多……她只能想是为了钱。”这个社会场景是新兴的,具有象征性的,是非常残酷的对峙与观看,周允在此空间中的抑郁与惘然,恰是我心中塑造得最好的切片。
小说最动人的莫过于周允与初恋情人重逢的段落。周允的初恋是地铁司机,是一个周允家庭怎么也不会接受的婚姻对象。周允不与他挑战世俗生活的规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保护,因为她知道她爱的人将会面对怎样的冷嘲热讽,而这些是她绝不愿意接受的。那个周允所深爱的男人对她说过的最好的话,也不过是 “你为何不干脆辞了工作?你在学校那种地方能待下去吗?”周允顿时就觉得 “即便过了十年,他毕竟还是懂她的。”但她转而又说, “为了小孩,为了将来我的小孩能上这所学校。”周允并没有放弃令自己的后代能够通过 “福利”的方式和那些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幻觉。这种模模糊糊的感知,反而是小说最令人感受到寒意的部分。
周允在苦楚地服从所谓 “秩序”的同时,又何尝没有无意识地建设顽固的新秩序,例如对于已经消失的 “闸北区”的偏见,又或者对于恋爱对象的“出身”标签……不喜欢的东西,实在也可以选择看不见。不想和 “条件好”的人结婚,周允也可以不结婚。没有人爱自己,那就对自己多爱一点。今天说过不吃鸡蛋,明天完全可以在众人眼下吃一个,那又如何呢。别人的偏见,不只是在贫穷的人之间存在着,也会尖锐地存在于任何人之间。
小说中多次提到所谓给人生上 “保险”,名校是保险,婚姻是保险,出身是保险……但人生哪有什么真正的保险可言。打捞内心深处的喜悦,不需要任何东西来保险。我很喜欢周允从喜欢的人眼睛里看到的阳光,那是漫漫黑夜过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他开着地铁,一点一点看见了,她也看见他的看见,喜悦他的喜悦。
爱不正是这样美好又动人的事吗?
作者:张怡微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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