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先生
还是会常常想起陆谷孙先生。先生离世,转眼快三年了。
中学学英语,用过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新英汉词典》,愚拙而不用功的我,英语没学好,倒是记住了主编的大名:陆谷孙。先生是复旦大学英语系教授,不仅是词典编纂家,还是莎学学者,翻译家,在学界大名鼎鼎。按说,像我这个身处“象牙塔”外的晚辈,是不大有机会接触先生的。没想到后来拜“信息化”所赐,在互联网上和他有了些不深的交流。
大约是十年前吧,什么机会忘了,登录上海译文出版社网站的论坛,见里面有个“英汉大词典”版块,就点开了。原来,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英汉大词典》第二版,主编正是陆谷孙。开这个版块,是求一字之师,向读者征集使用中发现的问题,以期再版时精益求精。我猜想这是陆先生的意思,因为他自己就在论坛里守望,读者的意见都一一过目,还与读者有讨论,有交流。
论坛很热闹,里面多是陆先生的拥趸,有几个还是他的弟子。他们叫他“陆师”“老神仙”,我猜“老神仙”应该是他的性格。也有称“大师”的。现在想来,称“大师”是表示尊敬,没太多别的意思,但我那时候很有些轻狂,觉得这里既是谈词典,恭维称“大师”不好,陆先生也未必接受,就提出来,还一时使气,照别人指出的问题,说了诸如权威词典不该有那么多错误(其实只是白璧微瑕)的话。
这难免招致网友们几句厚道的辩解,但先生看了,认真地说,不要叫“大师”了,又说,人家花钱买你的书,就有权批评书里的错误,更何况是善意的。我一惊,心想这个反应和预料的不同,旷达洒脱,是真学者大导师的气度,这位陆先生何许人也!
《英汉大词典》收古代希腊人名不少,都解释为“希腊哲学家”“希腊政治家”等等,我提出“希腊”能否改为“古希腊”,先生欣然接受,说“古希腊”有特定的含义,的确以“古希腊”为妥。
先生为《牛津英语习语词典》写过序文,文中引用丘吉尔的演说词有一处小误,我就发短消息,给先生指出来,一面又不无顾虑,因为先生对我是礼让有加,而我却似乎在得寸进尺,挑错竟挑到《英汉大词典》以外,表现得很有些不知趣了。博闻强记的人,有时候会过于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以致出错,本不足为怪的。没想到先生很快回信,说确实是记错了,并告诉我下午就联系出版社,以便再版时更正。
先生看我的发言,大概以为我是稍微了解一点《圣经》的。有一次可能是翻译什么书,问起我一个宗教仪式的提法。先生的谦卑,做学问的不苟,使我钦敬。
和网友聊天,不知怎么随口提起想学古希腊语,先生看到,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复旦某某同事懂古希腊语,和他熟,我要是不觉得冒昧的话,他可以搭桥。这件事让我汗颜,因为我说这话,即便不是附庸风雅,精巧地卖弄,也是不现实的——我根本没有再学一门语言的精力了。但先生的恳挚让我感动,把我的自负、莽撞、造作、不恭,化作惭愧,消灭在我的心里。
先生幽默。有一次他提出一个看来错误的英语表达,问是怎么回事,在我们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好像得了快乐,说这是《哈姆雷特》里的,在当时是正确的。这样板着脸发问,哈哈笑着解释,应该是先生“老神仙”的一面了。
先生重情,有时应网友问,会谈及他的恩师。谈得多的,好像一位是葛传椝,一位是徐燕谋。对前者,他多是佩服,而对后者,则更多的是同情了。他曾经动情地谈起徐燕谋先生的遭遇,直令听者唏嘘。
私聊时问过先生的读书情况,回答说渐感精力局促,比较费劲了,尤其是记忆力,已大不如前。因为心脏不好,晚饭后总要和夫人到街上散步,晴雨不辍。我便想象有机会去上海,晚间也能到街上走一走,或者会遇见这一对老人,我认识他,他却认不得我,这么对面走过,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先生自称“教书匠”,却有“未敢忘忧国”的情怀,激扬于笔墨,写了不少杂文,编入《余墨集》《余墨二集》两书。他在论坛里赠送签了名的《余墨二集》,给网友作纪念,我也得了一本。
先生后来不大上论坛了,想是身体不支或另有贵干,也就没有多留意。而我也由于世事缠累,远离了论坛。三年前,因为一个似乎无关的因由,突然想知道先生的情况。是读《诗篇》第九十篇,里面有“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一句,想到当初论坛里先生的弟子提到他七十岁生日一事,现多年没有音讯,不知道怎么样了。百度上查了查,没有近年的消息,译文论坛的前几页也找不到关于先生的话题,于是想,既然没有消息,那先生就如旧,还在做他的“老神仙”吧。
但是一个月之后,猛然在网上看到先生作古的消息,竟是一思成谶了。
先生是3月3日生人,记得我在论坛上用“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话调侃他,先生还解释了一句,说他是阳历。八九年前的事了,想来就像在目前。
去年夏,我因事去上海,晚饭后在外滩、南京路闲逛,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不知道和先生散步的情景相同否。我想,即使先生还在,置身这样的人流,迎面走来,我也会同先生失之交臂的吧。或者,依先生的超脱,能这么相忘于江湖,也并不坏。
作者:顾言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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