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0日,本文作者与朱红在思南读书会主讲两周年特别讲座《杜甫的节日诗》。
初识朱红,是在1996年底或1997年初,她来找我,为已经获得推免研究生的资格,希望我能担任导师。
当时感觉,她是一位认真会读书的女生,为人也真诚朴素,理解和表达能力都很好,这就具备今后深造的基础,当然乐于承责。
这样,朱红就有了以后五六年随我读书的经历——从硕士到博士,仍然推免,后来听说她从高中到博士,居然没有参加过一次升学考试,全部免试直升。还有更厉害的学霸吗?不过,她倒一直是以平常心看待学业,交待的作业都完成得很好,读书中遇到的难题也愿意不断问我。我无法都能胜任,只能就所知告她,她也从来不会为难我。那时学校里没有为老师提供研究室,研究生上课都在老师家中,她每次都骑一辆除铃铛不响其它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后面还带一位女生,穿过人车汹涌的道路而来,让人不免为她捏一把汗。偶然同学在我家聚餐,我怂恿她做道菜,她居然全部不会,真让人为她的未来担心。
朱红的博士论文选题为《唐代节日民俗与文学研究》,她为此花了很大的功夫。当时她也做了一些专题研究,告诉我曾投出稿有《中和节考》《唐代中秋新说》《从唐代上元节看佛教文化的影响》《唐代的读时令》《〈岁时杂咏〉钩沉》《唐代节日诗会:应制与唱和》《岁时类书的比较研究》等,应算勤奋。在这一过程中,她更多的兴趣是在探讨古今岁时节日主要有哪些变化,中古新起的重大节日如上元、中秋等受到哪些文化影响而渐次定型,唐人岁时节日从穿着、饮食、游艺、交往有哪些新的特色,这些新俗在存世文物中有哪些实物遗存,在具体行为上又是如何动态展示。自这时起,她对唐代的风花雪月、奇装异服、人情冷暖、日常物事等,无不以浓厚兴趣加以关注,日积月累地寻求确解,学术兴趣不知不觉地有所转移与变化。
朱红论文答辩时,我恰好在日本访学,只好委托其他老师代为审查,据说评价不错,顺利通过。此后她结婚生子,家庭美满,工作稳定。当然,日常琐事会牵扯许多精力,当我多次听她夸讲烹饪技艺如何日新月异时,真不能不对她刮目相看。虽然如此,她在家庭、工作与写作上,似乎很能处理得从容淡定,优裕稳妥。最大的变化,似乎一是曾几度到海外访学,大大开阔了眼界;二是协助夫君,搜集了数量巨大的徽州文书。现在结集的这本书,就是她据最近十多年发表在一些文化刊物上的学术随笔,汇编而成。通读一过,确实感觉到她的阅读兴趣、文化品位以至行文笔势,都已有了许多变化。
本书收文十八篇,读来都很有兴味。
《唐人的新年》写唐时的年俗,从宫廷到市井,从郡斋到山野,都沉浸在送旧迎新的欢乐气氛中,喜气融融。
《唐人的春天》更欢快,逢花即饮,乘兴游衍,加上节日频仍,人生多暇,谁能不流连春光,享受人生?写寒食扫墓,心情一变,朱红却从武后时期的一桩公主失窃案写起,引起玄宗诏书“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世相传,浸以成俗”的规戒,写出寒食、清明节俗转变过程的严肃话题。
《唐时明月》似乎是朱红在新疆旅游时的即兴联想,其中古今翫月诗的写作自可敷写,最精彩的还是告诉我们最初的月饼是什么形态的。
《苦荬饆饠与泼生》《德食之间》告诉我们,唐代的民间小食与大块吃肉,具体该如何烹调,读来让人味蕾大开。
还有《新缣故素》,将唐人闺闱内的隐情与面对新妇旧人的复杂心境写出。所引敦煌《放妻书》,在治敦煌学者自是常见文献,但世俗知者不多,所揭分手之际,彼此没有怨愤,故夫更祝旧妻“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唱出“希望你过得比我好”的良好祝愿。这才是中华民族的民间美德,可惜后来千年被认真而迂执的理学家弄得本末倒置。
《奁谱·礼金·婚俗》则写出一位62岁老翁面对45年前与老妻新婚时的奁谱,回首往事的感慨。这份奁谱经过多少代子孙的珍袭,现在意外地归朱红所有,她从中想象170年前皖南娶亲之盛况,妆奁之丰盛,乃至那个时代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以及当年的商业往来、经济状况和人情礼教,心有戚戚,不仅仅是发思古之幽情了。
还可以举许多例子。比方今人赏花都喜欢明艳花开,而朱红却特别注意唐人对半开花之吟咏,从中体会古人不求已甚的中庸闲适心情。《相思怎成灰》则从扈载妻嫉妒成疾的有趣故事,说到唐人日常熏香的原因及其佛教寄意。真很有意思,恕我不一一列举了,否则一定会因我拙劣的介绍影响读者阅读的心情。
朱红的这些文章,是她长期关注唐人日常生活,体会古人的情调与习惯,加上自己的体悟与感受,不仅有想法,有情感,也有好文笔和新文献。这些文字,年轻的文史爱好者可以读到品位与文彩,如我这样的专家也时有特别的心会。比如《北梦琐言》所载柳家细婢一节,用新出的盖巨源墓志来参读,我也曾引过(见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报》2012年2期刊拙文《柳玭〈柳氏叙训〉研究》)。
但朱红却以诗性的文字重新描述柳婢到盖家以后的生活场景,解读盖本人的社会地位与其俗侩行为的落差,并揭示这一故事从《懒真子》到《北轩笔记》的变化轨迹,说明雅俗之间的文化差异如何影响下层群体的行为选择。
唐传奇《唐晅》,台湾大学陈弱水先生作过长篇论文,朱红则从另一立场解释,借生死判分的夫妻,因鬼魂重新现身而再谈生前身后事,温情婉婉,彼此珍惜,真是难得。好的学者,能将自己读书中的独特体会,人生感受,文化品位,以及精神矜持,写出来贡献给社会与读者,实在是比写几篇学术论文更重要的事情。
朱红的博士论文,从通过到现在,15年了,一直未出版。因早就在网上公开,她也不断抱怨自己发现的新材料、新观点不断被别人抄袭,自己又一直没有定稿出版,很觉遗憾。其间原因,我完全理解。读她当年的文字,对比她近年的文章,可看到无论阅读的广度和深度,表达的分寸与舒展,论说的精密和从容,都已有很大的不同。
我自己也有同样感受。如我的《全唐诗补编》,完全是前数码时代的著作,现在真难以见人。回看当年文字,不作大的改写和增补,真有些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不知道朱红是否也有类似感受。先贤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没有其他原因,世界在变,自己的学术积累与品位也在日日趋新。“回瞻林下路,已在翠微间。时见云林外,青峰一点圆。”(宋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八引唐人《青峰诗》帖)瞻前顾后,不如下个大决心,玩出全新的面目来。
我认识朱红20多年,看着她从青涩的学生逐渐成长,才情与识见与日俱增,学问与文章不断变化,为她高兴,也期待她新的进益。
作者:陈尚君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薛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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