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彭小莲小说集《喧嚣背后的角落》自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贾(植芳)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一看见我,就会打趣地跟我说:小莲啊,你最近出新书了吗?让我来给你写个序,我现在成写序专业户了。
那时候,我正忙着拍戏,哪里有功夫写作啊,每天都是满世界地跑。可是,有一天,我没戏拍了,我趴在屋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写着。我出书了,我到处找人写序,可是开不出口啊,大家都那么忙,要把你这厚厚一本书看完,谁有那个功夫?这时候,我深深怀念着贾叔叔。
和写作相比,我更喜欢拍电影,因为在那种创作中,带有工业化的机械劳动,很多时候就是手工活。每当你触摸到胶片时,你会自觉地戴上白手套,哪怕那样片最终会被丢弃,你还是想保持它的光洁。一格一格地剪接,看着原有的素材,在每一格不同的衔接下发生了微妙的关系,然后送去混录;再调光,举起12格样片看着,放在灯光板下辨别它的色调。即使和日本的调光师交流时,夹杂着专业用语的英文,写着中文,指着12格样片说话,程序都是一样的。那个过程,现在想来,真是让人非常享受。
只是,胶片的年代刹那间消失了,世界的胶片帝国柯达公司,就看着它塌陷;数字替代了胶片,拍戏的门槛越来越低,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上手。偏偏在找钱的时候,我显得那么愚蠢,我所有的拍片能力都在消失,我像乌龟一样,一直在那里爬着,爬得很慢很慢,却不想放弃。钱,还是没有找到。我躲回到文字里,把电影写进我的小说,在那里成就我的电影梦。有一次,一个观众对我说:你的小说比你的电影好看。
我说:那是一定的!
为什么说,一定呢?
因为,小说是一个人的战争,你出征了,只要顽强地打下去,即使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只要你敢于坚持,你还是会胜利的。电影,是世界大战,我常常还没来得及装上子弹,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
在我惨不忍睹的时候,年轻的小制片在微信上对我说:导演,坚持!
是的,我只有坚持,对于我,放弃比坚持更加困难。放弃了,我就一无所有。我继续读书、写作,我要为下一部戏做好全部的准备。我写得很慢,我知道我没有多少读者,可是我像一头倔驴就是不肯回头,因为我一旦回头,我就写不出东西了。我对“潮流”持怀疑态度,下意识在回避“时尚”,当我看着自己以往的写作,我知道,我是如此的脆弱,这是一个既定的现实,我不能回避,我只有面对自己。十年的“文革”,我们为了一个空洞的目标,匆匆忙忙地“奋斗”着,于是在一个废墟里建立起自己的噩梦;现在,我抱着一本一本的书,八后的小孩都说:彭老师看的书,都是像砖头一样厚的。他们不能理解,我是要借助这些书的力量,从噩梦里重新走出来。不要指责我的软弱,我曾经有过的坚强并不能让我变得更加智慧,我愿意承认自己的愚蠢,这没有关系,我在错误中成长。
我的小说里,一直有我母亲的形象,这里面有我对她的爱和愤怒,我写了小说发表以后,有人对母亲说,你女儿又在小说里骂你了。她赶紧去买了《收获》杂志,看完以后她说:你们根本不能理解她的小说,她对我多有感情啊。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都想哭,这份理解给予我很多的安慰。我没有多少读者,但是母亲一直是我最好的读者。她年轻的时候,是大公报记者,也是一个不错的作家,后来她成了俄语翻译,她译的那些书,放在我书橱最显著的地方。再后来,她老了,在不断的政治运动中,全部的才华就是用来写检查的,她批判自己,揭发自己,侮辱自己,为了让检查可以过关。她娟秀的钢笔字在检查中来回奔走,终于等到有一天,不要写检查时,她独特的文字能力消失了,那些对自己真真假假的批判,把她毁了。她的句子找不到归属感,俄语的文章更无法转换成中文。她低下头,不说话,她开始为我抄稿子,她的钢笔字远比我的小说和剧本漂亮,她对朋友说:我现在是小莲的文抄公啊。
朋友又问她,你帮小莲改稿子吗?
哪里改得了啊,她的文字,她的写作,比我强多了。
在最自卑的时候,她依然在为我付出,在这付出中找到她最后幸福的归属感。我和她之间的分歧没有对错,不是善和恶的对峙;这是一场善和善的斗争,于是不管哪一方胜利了,都是伤心的。母亲,离开我已经快二十年了,在小说里看见她的身影,我还是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当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记录下转瞬即逝的过去,如今重新读来的时候,我特别珍惜它,因为它证明了情感和生活的存在。这是一份脆弱的存在,也是一份脆弱的记忆,我守护着它,它让我知道了文字的价值,知道了自己付出的必要。人们常说,生命在于运动,可是我越来越意识到,生命在于记忆,没有记忆的生命,就会像一个老年痴呆的人,在家人的陪同下,不停地在院子里走着……运动着,却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失去了活着的尊严。
我周围还是那么热闹、骚动,没有关系,有一本好书,有一个好的想法,我就可以在书桌前,老老实实坐上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从读书到写作,我找到了记忆,它维系着我脆弱的生命。文学,是我生命中的上帝、我的信仰,读书是我的祈祷,写作是我的救赎,拍戏是我的梦想。准备着,时刻准备着,有一天,重新站在摄影机的后面,和摄影师老林确定用几号镜头,是否还要把12K的大灯,装在升降机上……
2015年8月26日 于上海
作者:彭小莲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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