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挥
有“话剧皇帝”之称的石挥(1915-1957)是中国话剧和电影艺术史上不可多得的奇才。
1940年之前,石挥在北平投身话剧运动,后因从事左翼活动被日伪势力追捕而逃亡上海“孤岛”。到上海后,石挥开始了更为精彩的艺术人生,尤其是在1942年,石挥主演的《大马戏团》连演70余天,而《秋海棠》一剧则更加红火,在上海连演半年之久,有“万人争看秋海棠”之说,石挥也因此被上海报界冠以“话剧皇帝”的称号。抗战胜利之后,石挥渐渐淡出话剧界转投电影界,成为“文华”影片公司的一员,并先后在《假凤虚凰》中饰演理发师杨小毛,在《夜店》中饰演闻太师,在《太太万岁》中饰演铁公鸡老太爷,在《哀乐中年》中饰演小学校长陈绍常……石挥参演的每一部电影都能收获很高的赞誉并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但正如石挥本人所说:“要当演员就得演话剧,能过瘾;干电影就得当导演,才有发挥。”1949年之后,石挥转型为电影导演,他所导演的《我这一辈子》《关连长》《鸡毛信》《天仙配》等也无一不是新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
有关石挥的文献整理,目前最全面的是李镇主编、2017年出版的三卷本《石挥谈艺录》。著名话剧史家田本相老先生评价此书说:“我研究话剧史多年,也注意到研究话剧的表演及历史,但是我读了石挥的这三卷著作,似乎才懂得中国话剧艺术发展的艰难,似乎才开始进入话剧史的底里,进入它的主体,甚至它的灵魂。”(田本相《话说“话剧皇帝”石挥》,《读书》2017年第十一期)《石挥谈艺录》虽已是“石挥迄今为止最完整的著述辑录”,但还是因为一些原因有所遗漏。
近日笔者在《光化日报》1945年5月30日、31日的报纸上发现了石挥的一篇佚文《北平的大酒缸》。根据李镇所编著的《石挥年谱》,1945年4月,石挥曾北上探母,回到上海后,石挥在上海小报《海报》发表了长篇散文《古城探母回令记》,记述北平之行和北平的风物,该文已全文收录于《石挥谈艺录》。佚文《北平的大酒缸》在内容上与《古城探母回令记》有一定的联系,都是其从北平归来后不久所发表,且内容都与北平直接相关,但未见于三卷本《石挥谈艺录》和《石挥年谱》。
这篇文章呈现了石挥所向往的北平生活状态,闲静自然,没有紧张的节奏。这里不得不提一个有关石挥的往事。著名导演黄佐临曾问过石挥的好友黄宗江(也是著名演员):“话剧演员是没师傅的,石挥怎么像是有师傅的?”黄宗江当即答道:“他的师傅是京剧加天桥。”(黄宗江著《人生知己》)所谓“天桥”,可泛指北京的市井生活。北平生活对石挥的艺术人生影响深远,这可以在他1941年发表的《当北国的风吹来时》一文中得到印证——他在文中直言“这大堆的宝物(北国的生活),造成我演剧创造中的取之不尽的珍贵素材,我曾因了过往生活贫困颠流而骄傲——它可以刺激我,使我回味,供给演戏上的需要,帮助我创作形象,理解性格,过往生活都消磨在北国啊!”在《北平的大酒缸》这篇文章中,石挥对茶馆、鸟市、大酒缸这三个市井场所的风貌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尤其是大酒缸里的各色人物、各种小吃,在70多年之后品读,依旧能让人神往。石挥曾因自编自导自演电影《我这一辈子》而被视为京味电影的鼻祖,这个“味”就来自他对北平生活的喜爱以及细致的观察。
现将该文实录如下:
北平的大酒缸
石挥
除了飞机真地扔下来炸弹并且真地炸死了人,或是真地大炮攻了城以外,北京城里你很少看到过紧张。
这就是这么一个环境,天生的消闲惯了,把生活看成了一杯淡茶,而要在淡茶中去寻快乐。“什么是自然地什么是对的”,北京城里最大的特征就是自然,绝不把人生弄得硬光光的毫无兴趣,顺着人性顺着自然,只要是舒服就成,充满闲情逸致去设法消磨各人的时间。
在这种情形下,北京有三种引人入胜的买卖:曰茶馆,曰鸟市,曰大酒缸。
如果今天你没有事,想用很少代价去消磨全天的时间,早晨你可以起早儿,到河边溜达溜达。你可以看见多多少少的人,提着鸟笼子在河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将鸟笼高挂在枝头迎风摆动,当此大好春光,它们争着引吭而鸣,前后左右交替成歌,动听非常,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使人忘掉这还是个战争的世界。如果你看得有兴趣,你可以去鸟市去选择你所爱的买一只养养玩,既养神又怡神,又可以寄紧张于清闲,然养鸟一道谈非容易,内中讲究甚多,等闲之辈徒催死鸟而已。
午间,可上茶馆儿。因为“喝茶比吃饭重要”的北京,茶馆乃一时之盛业,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口味,茶馆里所备的茶叶所谓各色俱全,但大多数是自带茶叶,表示讲究。这种习惯若行之于上海,恐怕要遭伙计的白眼了,北京没关系。
这里各色人等皆有,物以类聚,每个茶馆都有它自己的天下,有的以谈生意的居多,有的以拉洋车的居多,东城则多文人雅士,各有不同。一壶茶喝上几个钟头,随便你,开水源源不断而来,客人们饱载而去。
到了晚上尤其是深夜,有一种特殊的行业,就是大酒缸,其特有的风味颇使人流连。大约都是三间门脸儿,门口一定放着许多小贩们的摊子,卖羊肚子的,卖熏鱼儿的,卖羊头肉的,摆列成行。进门后,有大灶,另外有一小吃桌子,上边摆了各种格式的小吃,如花生、蜜枣、海棠、雅子、卤花生米、煮花生豆儿,说不尽的种类。如果你要吃,伙计们就用一个很小的碟子,给你送来这么一小碟,在这儿看不见狼吞虎咽,全凭细吃慢咽了。座位是个小圆凳子,桌子是一只大酒缸,方圆约五尺,三分之一是埋在地里的,缸面上摆着一个桌面儿,缸里面全是酒。如果这只缸里装满了的话,至少可以装五百斤酒,如果以十个桌子十只酒缸计算而要有五千斤酒了。所以事实不会如此,大酒缸也只是个形容词罢了,外边是酒缸,可是酒缸里边并没有酒,里边放的是伙计们的被褥,或是铺子里存的白面。不过坐在酒缸旁边喝酒闲谈天,倒确是天上人间的乐事,你仔细想想,这样情调就非常够味儿。
章台公子走马王孙常为座上客,听完了夜戏,三五成群轧来一欢者亦多,这里尽是些有闲阶级,可是有闲阶级在北京倒并不是一定都有钱,富有富吃,穷有穷吃,各不相扰。冬天放下了棉门帘,群来取暖求醉,夏日窗门大开,面对天空仰望牛郎织女举杯相视。
吃酒之外还有面食,面食在大酒缸可谓登峰造极了,可以尽出十种不同的东西来,较著名的像炸酱面、拌鱼儿、刀削、肉卷、老婆子耳朵、牛舌头、猫耳朵、葱花面……无奇不有好吃非常,这些都使一个很小的饭碗盛着。听说这都是当初宫里的小吃,吾人生而有幸,到此天子脚下才有此口福,李白若过此,定止步求醉大酒缸,吾人又有好诗读矣。
作者:朱超亚
编辑制作:薛伟平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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