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静岚遇见新闻系的学弟李君,说起上世纪80年代复旦那本校园刊物《复旦风》。
李君道:我那个时候踏着黄鱼车到中央食堂门口帮着卖呢。我们班主任当时是《复旦风》主编嘛,阿拉卖伊面子,老卖力的,还到华师大、财大去卖呢。你们作者的稿费都是我们卖出来的哦。
呵呵呵,是吗是吗,你们厉害的。创刊号上是有我一篇,不过稿费多少倒是忘记了,也许五元?也许十元?真是不记得了。
《复旦风》创刊号的样子静岚是记得的:黑底,白色复旦英文字母由“F”到“FU”到“FUDAN”到“FUDANWAVE”,由大而小竖行排列,最后至“FUDAN UNIVERSITY CHINA”,右下侧则标识明黄色繁体黑体字 “復旦風”。创刊号的日期为“1985年5月”。
表达的渴望好比沙漠中的甘泉
静岚在创刊号发表的那篇文章《女大学生闲话》用的是笔名。那个笔名后来基本没怎么用过,所以很多年以后,当静岚翻出《复旦风》创刊号,一开始没发现自己的文章,但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篇文章啊。那年,学长约了去靠近东校门的宿舍楼三楼一间宿舍开会,讨论《复旦风》的一些稿子,静岚会后回去写了这么一篇文章。彼时的情景也还依稀记得,除了静岚,还有四五位男生,系别不同,年级高低,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热烈。热烈的讨论,很像青春无处不在的热情,热情又仿佛某种热风。期待着《复旦风》像风一样吹遍校园。
党委书记林克题词《复旦风》:“《复旦风》是什么样的风?是复旦的校风。那就是——复旦传统的爱国主义之风,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勤奋学习之风,追求真理,充满青春活力健美之风,互学互助团结友爱之风,大家一起来创建这样的复旦风。愿《复旦风》吹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鼓舞每一个青年同学,去勇敢地创造美好的未来。”
复旦前后两任校长苏步青和谢希德分别为《复旦风》题词:“发扬艰苦朴素新风貌,培养坚强能干大学生。《复旦风》创刊志庆。苏步青 1985年元月”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祝贺《复旦风》创刊。谢希德 1985年”。
这样的《复旦风》是校一级的,全校也就一本,正规印刷厂印制。创刊号上标明了由三家印刷厂印制:复旦印刷厂、空政印刷厂、市印一厂。定价:0.60元。拿在手里,是一本蛮有分量的杂志的感觉了。但偌大校园,一本杂志怎么够呢?美学热,文化热,汉译名著一本本出版,外国文学名著系列,现代派作品选本,现当代,文史哲,书本中刮起大风,呼啸在现实和身心之间,表达的渴望好比沙漠中的甘泉。
铅印是奢侈了,那就自己动手,刻版油印,抒发胸臆。好比“足之舞之歌之咏之也”。
虽然系主任在迎新会上说了,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是培养研究者的。好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跨进复旦校门的风华学子头上,九月头上的阳光还是有点热辣辣的呢,这么一听,心头顿时落叶纷纷。静岚听了倒也没什么,想写还是不想写,是自己的事,系主任不过是方向性引导嘛。不过,很多年以后却听老同学爆料,说系主任这一盆冷水让几位男生回宿舍后泪水涟涟,哭完擦擦眼泪,仰天长叹,似乎要将作家梦埋将起来。
但是油印刊物还是办了起来,诗词文赋,一样不缺,哦,还有漫画。30多年以后《啤酒》的主创高兄回忆,创刊号封三的四格漫画“小啤外传”就是他的手笔,“本想创造一个漫画人物,无奈才疏学浅,又习于懒惰,没坚持下来”。画说小啤请女友喝汽水,开瓶时汽水喷了女友一身,女友愤然离去。“是在五角场看到的一个真实场景”,如今回想起来,高兄还是觉得蛮有趣。《啤酒》还有主题曲“啤酒之歌”,词曲学的是1982年风靡的电影《少林寺》主题曲“少林,少林”——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正是颇为雄壮的。那啤酒呢?“啤酒,啤酒,有多少英雄豪杰为你低头。”“红高粱”还没有问世,“茅台”是遥远的想象,“啤酒”在难得能喝上一杯的年轻人那里也是排得上的了。遗憾过去很多年,词曲作者严兄只记得开头这一句。尽管以后喝了白的红的,中的洋的,这一杯啤酒还是略可回味畅怀的。只可惜,年轻人的热情也是容易转移的,《啤酒》做了五六期就不再“续杯”了。高兄记得一句王同学的旧体诗“嫦娥泪洒千家冢”。年轻人当然不会泪洒云云,不做了就不做了,想做的事还有很多呢。
与《啤酒》几乎同时,另一拨同学做起了《银杏》。同样是办刊,同样刻版油印,粗糙的纸,容易湮晕的油墨,捧在手里倒蛮有质感。但也只做了几期,《银杏》同样“枯萎”了,大家的热望奔着其他地方去了。
静岚给一些同仁办的《光华报》写过一篇发刊词。是写在一张粉红色的纸上,张贴在中央食堂门口的宣传栏,提着热水瓶捧着搪瓷碗的人流走来走去,走过路过看一眼。其实,这张粉红色的纸几天后就会被另一张粉红或粉蓝的纸覆盖,中央食堂报栏几乎天天更新着。粉红色早就淡去,飘散,消失,本子上倒是记录了下来。蓝黑墨水抄写的那些字回首看来洋溢着风一般的热情,热情虽然容易消散,但是涌现和转换总归会留下一点什么。本子上记着“1984年5月30日上午匆匆草就”,简直有点挥洒的意思了,最后一句写道:“让我们说一声‘早安!太阳’,永远地,永远地沉着,清新,充满希望。”
身心的挥洒酿就一股一股的复旦风
油印刊物你方唱罢我登场,身心的挥洒酿就一股一股的复旦风。
1985年静岚还参与了《大家》的创刊。以“大家”命名的沙龙设在两幢老宿舍楼之间,一间搭建出来的小平屋,简单的木桌木凳,时不时办个诗歌朗诵会。没多久,大家沙龙转移到了五号宿舍楼后面的一幢旧楼的地下室,去一次,像地下接头似的。还供应一杯咖啡味很淡的咖啡。《大家》也许以后还办下去的,但静岚似乎只参与了开头一两期。封面和内页皆粗糙的纸张,完完全全的素颜;装订就是订书机揿了两个钉子而已。静岚保留了《大家》创刊号,纸张几乎一碰就要脆的意思,是不是该戴一副白手套?看到封面上编委一栏里竟然有自己的名字,静岚简直想不起来彼时彼刻大家在一起热烈讨论了些什么,此刻的观者和彼时的参与者究竟是否一个人?年轻时经常书写“光阴”“岁月”这些字眼,其实不过是书写罢了,当肉身在日历里摸爬滚打,才真正地懂得了“光阴”的书写。
看看第一页上的“《大家》致大家”:“我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却笃信意志自由。新鲜的经验,幻想的热情,坚定的信念,认清而不是看破,这就是我们的企求……人生不该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循环。心与心要交流,墙与墙要激荡,我们愿驾起彩虹,让时间在上面迅跑,让桥与桥声息相同(此处当“通”。笔者注),让历史和现实竞赛。”这就是1985年大学生的声音。同一页上有多条短讯,其中一条:“9月26日,大家沙龙、学生科技咨询开发中心出资在相辉堂放映电影专场《黄土地》。此后,大家沙龙将组织影评、讨论。”
几十年后,每个人都可以做一个个人自媒体号,实在不需要为了表达而如此费尽周折。但刻写留着余温,人和人面对面的讨论依稀记着,而网络世界里的互动呢?陌生和陌生之间也许也充满着温情,可是终究隔了一层。网络世界一键可以消除数据,这些脆弱的纸张自然再过多少年也会灰飞烟灭,竟还能见纸如晤。
油印杂志里也有印制考究些的,那是复旦诗社刊印的《诗耕地》,封面纸张略厚,有一种套色。还有北大的《启明星》、华东师大的《夏雨岛》,和《诗耕地》外观风格相仿……大学校园自发编辑油印的刊物互相传来传去,旧的退去,新的接上来。倘若时空穿越,来到30年后同样的地方,那当然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自媒体分分钟就更新了。想表达?微博微信,手指点点就发送了。手指是否还记得30年前的深蓝或黑色的油墨?油墨不易洗去,先拿张报纸粗粗地擦一擦,公共洗手池上固本肥皂翻来覆去地洗,还是留着一层淡淡的蓝印子。食指中指握笔处的肌肉还有点淡淡的红,一笔一划地,太用力地用着铁笔,待几张蜡纸写完,想松一松酸痛的手臂,才发现手指已经瘪进去一层了。手指也许不记得了,把指纹留在手机屏上,每天不知叠印了多少层指纹。
“第一次当家庭教师”“一个大学生效率手册上一天的记事与随想”“我的大学生观”“青年纵横谈”“言论自由略比”“女大学生闲话”“湿漉漉的群像”……争鸣和随想和想象。“我们自豪我们怀里的书很重很重/我们的脚步很快很快/我们打扮自己/也让自己装饰这个时代”。写这首名为“这个时代”的诗作者以后在电视行业长袖善舞,其所在电视台推出的“超级女声”可谓领一时之风,也许他已经忘记了这首诗,“这个时代”已然背景为“那个时代”,那么这个时代的自豪还是“这个时代”的那份“自豪”吗?
《复旦风》创刊号上有篇文章题为“艰难的成熟”,30多年后再来看,发现20岁时以为的成熟大概不一定成熟,20岁时的思想、自省和勇气,也许以后会慢慢懈怠。当时的作者写道:“现实立刻敲碎我们的幻想。谎言到处存在,过去对我们。现在对我们还对别人。”“最终的艰难不是思想,而是实现。”“20岁,光辉的年龄,恐惧和无所畏惧使我们不安。青春,激动人心的美丽岁月,真理和茫然使我们沉默。成熟,伟大的事业,责任和负担使我们坚强。在这绚丽的年龄,在这灿烂的年月,我们有权力袒露和充实我们海一样的胸怀。”
文章中充满了矛盾和自我诘问,正是20岁的既自信又疑惑,也是风一样的空气里的思考和抱负。这位叫刘洋的校友不知念什么专业,哪一级,30多年过去了,如今专事何种工作?30年时代风云激荡,成熟是不必说的,是否经历了精神和心灵上的各种“艰难”?当年的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每个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成熟。而意识到责任并勇于承担的人们,却没有自己的世界。”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信心满满吧,其实,所谓的“自己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面貌?“敢于承担的人”又究竟拥有怎样的世界?等被生活敲打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又会写点什么呢?还是什么也不想写,写下来,已然失去了真正的涵义?
云数据很美的世界里,那些以为天长地久的存储可以刹那消失,但是,留在纸上的文字,虽然纸张会脆弱粗糙,却总能依稀分辨。那些文字,是刚刚好的身心能量。凭你如何穿越,其实都不会回来。
作者:龚静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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