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2015年3月5日,羊年灯节于甘草居
国人旅行的名目越来越多,到海外活动的半径也日益放大。这几年春天一来,媒体不时有宣传去韩国看菜花的广告推介,初见此我觉得太夸张, ——菜花又不是什么樱花,以菜花的名义而诱人涉海远行,不过是招揽热情四溅的“中国大妈”前去扫货的一个噱头。菜花纯洁,被绑架了,分明针对当下我们好显摆多花钱的软肋而来,为咱量身定制的一个套子,金色而温软。
菜花还需要到海外看吗?暂时搁一下这个问题。但菜花遍地的豫南人要去皖南和赣东北看菜花,确实是一个流行的现实。我曾经在豫南的大别山里长住过,鄂豫皖交界地带,那里的农业是传统的稻麦兼作,春天一来菜花喧哗——山冲的平地是大片菜花,山上的畈田是层层菜花,曲折连环的溪流与水塘边,农家房前屋后与学校围墙四周,也无不簇拥着深厚浓密的菜花。这一刻人行大别山区,满目流金,金黄灼眼。油菜的根茎似大豆所带的根瘤菌一样,可以肥田与改良土壤,农民收割了油菜再栽稻谷,有益于稻谷丰产丰收。我的老家黄河以北则不同,豫北和华北大平原以冬小麦种植为主,开春的大地是一色返青的麦苗。虽说是平原和平地,但这里人稠地少,腾不出多余的闲田换茬种油菜,农民久来追逐相对高产的麦子、玉米,舍不得种低产量的油菜,菜花只开在不多的地头和果园边上,镶一道金边作为点缀。开初南稻北粟,后来是南稻北麦,久而久之,菜花似乎成了淮南、江南和边疆的专利。
可是,最近有次和县里的朋友谈起来,他兴致勃勃地说菜花,谈起到婺源看菜花的感受来。他说,大别山区的菜花固然也开得好,可是没有婺源和 皖南一带井然有序的乡村与老院子,老街旧祠堂,人家那里原地保护得好。彼处人家,还多家谱和旧籍文献,会讲故事。看菜花欣赏菜花,见惯了的菜花翻新,仿佛到婺源才有主题。这番话发人深省,画龙点睛一样。当年的乡党委书记,如今已是县级领导了,虽然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和本土的一草一木无比熟悉,但他的这番关于婺源看菜花的体悟,在自然的原生态之上,却道出了一脉更加深层深邃的乡愁来。乡愁是怀旧,又不完全是怀旧,触动的是人的文化寻根,帮助我们反思身边生活的跑偏而纠错。我也曾沿着同样的路线走过,为看菜花而游婺源。这一途,从河南最边远的新县出发南下,在县城坐火车或汽车沿京九铁路走鄂东而先过长江到 九江,再经过江西的庐山和鄱阳湖、景德镇,先由北向南复向东,再由南而北,便深入到了赣东北山地深处的婺源地界。刚过完年,从二月花朝开始,一路烟雨朦胧,早起的老表披着蓑衣或塑料雨披吆喝水牛开犁耕田,绵延的河流、池塘为之回色变绿。老旧的土坯房与新式的农家小楼错杂,村头的四季青和大银杏,一树绿一树犹枯。老树如枫香、乌桕,各自树身上攀着经冬不凋的常青绿藤,硕大的树冠挂着胡蜂筑就的土巢泥窝和槲寄生,沉甸甸的,仿佛是主人家特地悬高而放置的一个个柳兜篮。这时菜花新开,在变绿的塘堰和村路边才开一点,零星单薄,似煮茶的好开水初泛起蟹眼。须臾时近清明,此地也讲究早清明,四月刚开头,伴着菜花迎风盛开,祭祖上坟的人立马就多起来。楚人好巫,铁路经过鄂东李时珍的家乡,无尽的菜花汇成金色花海,上坟之人带着鲜艳的红色纸扎,梅红与西洋红为主格调, 间着白色对称的流苏挂球。春风骀荡里,菜花卧下又舒展松散,风吹花低见孝子,——男的挑着花篮贡香担,忽闪忽闪;大儿或小女子逆风举着纸扎花圈,后边是主妇搂起先祖牌位引着活泼的家犬,叫喳喳的花喜鹊和呢喃双燕在上空迎人飞飞。而婺源终于到了,弯弯绕绕,山岭一道,河水一道,重重山坳里炊烟与香烛纸马焚烧的青烟互为交织,一片片远近被菜花包围着的墓地和坟头上,参差遍插着招魂的幡子似芦花雪白。白墙灰瓦的古村落和飞檐挑角的老屋,环绕青松绿竹香樟园茶,秩 序井然。山岭上粉白色的树杜鹃与灌木红杜鹃,花开如火如霞,配着一地菜花,兼有育秧的绿苗和碎花布铺地一般的紫云英。婺源地处黄山和三清山两大风景名胜之 间,此地的小桥流水人家,同江南与滇西的老村镇风格不一样。《遵生八笺》记“高子春时幽赏”十二条,第二即“八卦田看菜花”,此时引来诵读十分恰当:宋之籍田,以八卦爻画沟塍,圜布成象,迄今犹然。春时,菜花丛开,自天真高岭遥望,黄金作埒,碧玉为畴,江波摇动,恍自河洛图中,分布阴阳爻象。海天空阔,极目了然,更多象外意念。
中华缘农耕文化而起的乡愁久矣。《诗经》里多有花草,更多是歌咏作物与庄稼的。春天不止是看菜花。后来的“二十四番花信风”,有梅花有菜花,特别还有看麦花。怎么说?“自小寒至谷雨,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信应之。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 水仙……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酴醾,三候楝花。”春天看花引人入胜,象外的 意念之一,就是特别感受到美好家园和田园的保护,当下显得无比重要。
相对于菜花全无遮掩的奔放与夺目,并且菜花开花早,麦子开花迟一些,其低调、琐细地开花,含羞开花,盈盈花粒粘着蜜蜂蝴蝶,专门是开给庄稼汉和有心人的。在阳春三月的大地锦绣里四望平畴,黄河以北地界,每一块绿树浓郁处,便是 人气旺盛的村镇和大聚落。此际不仅桃杏芬芳,桐花烂漫,梨花雪白,自然还少不了洋槐花和新艳的月季牡丹花。农家人此时顺着田埂与水渠,弯腰走进麦田,为麦 子拔草除杂施化肥,一边欣喜地看麦子静静开花。情人眼里出西施。乡亲们绝不肯小看和埋没麦子开花,故意把麦子开花说成是扬花。他们鼓励麦子开花,为扬花的麦子喝彩,在细密的麦花里憧憬一季的丰收与希望。麦子起莛拔节,分蘖长大,俗话说“清明前后淹老哇”,老哇就是大乌鸦。绿如绵绸的麦子泛起波浪,因孕穗、 秀穗而层次逐渐分明,色变青黄。带麦芒的一种,青绿兼了嫩黄;秃头麦子又一种,粉白色形成皴点皴团。太行山起头在黄河北,一路龙抬头连绵北上,直奔长城燕山,使豫北和华北大平原远接京津冀,眼下高铁与高速公路纵横密集。原本为资源利用便利依山而建的城市,这些年争先恐后朝平地和交通要道扩张而来。本地直到明清时期才大致固定下来的聚落和城市格局,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但刻下被打乱了。新世纪以来的十余年,空前的大建设迅速改变了旧版图,基本农田保护 屡受挑战。但老乡和乡亲挚爱这方厚土,爱庄稼,爱小麦,忠实于春种夏收,秋熟冬藏。春天的麦子抽穗扬花了,麦变金黄,丰收的麦子要颗粒归仓。城市再大再繁 华,万变不离其宗,人总是要吃粮食的,故而农民与庄稼的本色依旧,居安思危的乡愁依旧。
中国地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黄河长江以外,各地的母亲河不止一条。有道是“花到岭南无月令”,远离开中原,尚有不受“二十四番花信风”律令拘束的广袤地带。因此,菜花不止是春天独领的一季的风骚和风景。 夏天,一望无垠的青海湖湿地和树海茫茫的大兴安岭山区,牧区草滩与林区黑土地上大片盛开的油菜花与天然的花草烂漫交织。12月冬至的时候,北回归线经此穿过的云南普洱和墨江坝子,旭日如轮,冉冉升起在山地的最北端。这里是哈尼族、汉族等世代生活的哀牢山区,冬天早樱放红,枇杷新熟,湿雾如岚如烟,菜花和小 麦交织扬花,一并在最美的梯田里漩涡般呈现放大。珍惜作物与庄稼,汉族与少数民族,中国和外国,世界花文化里的农业崇拜是相通的。而麦子西来,小麦被证明是很久以前由西亚西南亚传入中国的。彼邦阿富汗人,特地将自己的国花分别指定是郁金香和麦花。羊年春来之际,倘若真的要去韩国看菜花,那不妨也去阿富汗看 一遍麦花扬花吧。作者由衷地祈祷,帕米尔高原以远的地区,连年的战争和战乱及早结束。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