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叶嘉莹先生出版了《给孩子的古诗词》,亲自编选了218首适合孩子读诵的古典诗词。叶先生的吟诵广受欢迎,但有一些读者不明白为什么叶先生在读诵一些古诗词时,要把一些字的声音声调予以改变,不按现在普通话的读音来读。叶先生在百忙之中特地为本报撰文,解释了她眼中的诗歌的音律。
最近有人问我:“汉语之所以伟大,主要在于书写方式的统一,而不在于读音如何,你这样一味强调读音的重要性是否舍本求末?”这样的看法,其实很有代表性。很有一些读者认为,为什么我们要读出那么奇怪的、跟我们讲话不一样的声音,把一些字不按照普通话的声音来读呢?
这是一个很基本也很重要的问题。中国的诗词格律自南北朝以来形成,比如绝句或者律诗: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其中包含着声调之美,这些声调里有一些字,在中国古代是入声字。
入声字广东现在还保留了一些,比如我姓“叶”,广东人念yip,加一个短促的闭口音,成为一个入声字。
所以,很多人认为我读的是古音,但并非如此。只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在没有入声声调的情况下,我在读有平仄入声的格律诗时,想尽量把它读得合乎格律。
减去声调,等于抽空了诗歌一半的生命
中国的古音,从《诗经》、《楚辞》开始,那些真正的古音,有很多讲究。古人作诗时,那些平仄的格律,声音的美,是需要吟诵来表达的。因为感情一定是跟声音结合在一起,如果声音读得不正确,这首诗的感情、感动的力量就会减少。
但是,唐朝有唐朝的音,宋朝有宋朝的音,周朝有周朝的音,古音也是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我读的未必是杜甫当时的声音,也不一定是李白当时的声音,而是读出他们的平仄和格律,并通过格律传达出他们想表达的感情。
简单地举两个例子:
杜甫的诗《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 (jie四声),当春乃发(fa四声)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he四声),江船火独(du四声)明。晓看红湿(shi四声)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说“好雨知时节(jie 四声)”,“节”字是一个入声字,不能念第二声,因为平仄不对。
“当春乃发(fa四声)生”的“发”也是入声字。我读的也不是古音,只是尽量把它读成短促的仄声字。
“野径云俱黑 (he四声)”中,同样“黑”也读“he(四声)”,是入声字。“火独 (du四声) 明”,江水中捕鱼的船,这时候灯还亮着,因为有的鱼晚上出来,别处都黑暗了,只有江船上的火它独独还是亮的,“独”是入声字。
“晓看红湿(shi四声)处”,明天破晓,你看一看,那个雨滴在红色的花朵上,“湿”是带着滋润的雨点,这里也是入声字,所以读“shi(四声)”。
杜甫的这首诗就是按照平仄的声音写的,念出平仄声,才能把这首诗的美感传达出来。一首完整的诗,它有字形、字音、字意三方面的美,我们不能把任何一种美感的特质去除。
再比如,所谓词,是为一首音乐的曲调填上的歌词。传说中李白写的一首词,牌调叫《忆秦娥》非常有名:
箫声咽(yè),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bie四声)。乐游原上清秋节 (jie四声),咸阳古道音尘绝 (jue四声)。音尘绝(jue 四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que四声)。
“箫声咽(yè)”,这里“咽”不能念成“咽喉”的“咽”,得念ye(四声),是入声字。而“秦楼月”在格律上是要重复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意思是,每一年杨柳绿时,我就想到我在灞陵送别的那个我所爱的人。
乐游原是唐朝长安城南的一个高原,很多人说登上乐游原可以看见整个长安城。杜牧和李商隐都写过 《登乐游原》。“乐游原上清秋节(jie四声)”,乐游原上凄清的秋天节气又到了,“咸阳古道音尘绝 (jue四声)”,可是我送走的那个人,从咸阳古道上走的那个人,消息断绝了。“音”没有音信,“尘”没有踪迹。“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这是牌调规定要重复,也表现感情的悲哀更深一层。
现在只剩下什么呢?因为汉唐都建都在长安,所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只剩下在秋风之中,落日的斜阳照在长安城的城楼上。
这首绝妙好词所写的,不止是男女之间的相思怀念。从整个内容情感来看,写的很可能是“安史之乱”后,整个国家破亡的悲哀。当时唐玄宗出奔到四川,新皇帝登基在灵武,长安城沦陷了。如果只是男女的悲哀,那就不会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其实是“我们曾经的古都现在沦陷在胡人的手中,我们逃到四川的皇帝,远在灵武的皇帝,什么信息都没有”。
这首词押的是入声韵,只有读出入声,才能传达它的悲哀,才能传达词调的美感。
所以,任何一首诗词,如果去掉它的声调,就等于把这首诗一半的生命抽空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提倡读诗词要合乎平仄。
古诗吟诵,可以从幼儿园就开始教
曾经有人问我,用古音读诵,是不是必须对古诗词有深入的了解,那初学古诗的人,怎么办?
我在温哥华教幼儿园的孩子时就告诉他们,诗有一个调,我们要用这个调子来读。这些小孩就都用这个调来读。孩子其实是最能够感受到诗歌中的韵律之美的。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学校培养不出能够写作古诗的人,我认为,就是因为他们丢掉了这些调。
现在的学校只是训练一些能够应付考试的人,能够给出标准答案、标准读音的人,根本不管诗里的感情,也根本不管音调的美跟诗歌的意境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的教育,就是训练一批应付考试的人,研究所就是训练一批会写论文的人……
我所提倡的吟诵,并非像古人一样吟诗读诗,而是希望大家能够通过吟诵体会古人真正的情意。尽管中小学课本选了很多诗,考试时有很多默写,但,很多学生对诗完全没有感觉。我认为责任不完全在学生,而是在老师。所以我在多年前到南开大学的时候,曾经开了一个年轻教师的培训班。我也曾经到扬州的“亲近母语”做过讲演,听讲的也都是老师。
我认为,应该从老师开始了解诗应该怎么读,应该怎么教,否则老师也永远不会作诗,他教出的学生也很难真正体会诗歌里面的感情和生命,更不要说教出来的学生会作诗了。所以古诗词吟诵和年龄完全没有关系,而是和老师有关。
我们要培养有诗意的人,而不是只会考试的学生
曾经有人质疑,现在的中小学教育考试体系中,用普通话讲授诵念古诗词是绝对的主流,如果在中小学考试中,推行我的吟诵体系,会引起评判标准的混乱。
比如,现在大家都念“清秋节(jie二声)”,我说“清秋节 (jie四声)”,这就引起了标准的混乱,如果考试让学生注音,究竟注第几声? 这在我看来是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教学生真正的诗歌吟诵,还是教孩子应付考试?
其实只要你从孩子小时就跟他说明白,他自然就会了。而且不但他会读,他诵读久了,他们将来自然会出现很多诗人。
不仅是旧诗,新诗同样如此。胡适之先生倡导白话诗是基于当时的语言环境。但是有时大白话说出来的内容,并没有诗歌的意境。比如今天天气很好,这朵荷花很美丽,这完全没有诗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新诗也不用大白话来写,而是用朦胧、模糊、甚至颠倒的句法来说。
还有我说我到南开大学,是李霁野先生请我来的,李霁野先生当时是外文系主任,他以前在辅仁大学教书时和我相识,还有他的好朋友台静农先生,则是我在台大教书的时候中文系的系主任,他俩都是鲁迅的学生。台先生跟李先生都告诉我说,他们当年反对旧诗,都写白话诗,但是老年以后,李先生、台先生没有一首诗是白话诗,他们留下很多诗都是古典诗歌。其中几首非常好的古体诗,所表达的意境,不是大白话能够写出来的。
我希望,如果我们真能保持一个诗歌吟诵的传统,那我们将来就能培养出来很多的有诗意的人,甚至诗人,而不是一些只会考试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