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阿加莎
根据阿加莎小说改编的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
英国《镜报》当年关于阿加莎失踪的报道
年轻时代的阿加莎·克里斯蒂
(本版照片均为本报资料)
本报记者 钱好
今年9月15日是英国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诞生125周年纪念日。她是吉尼斯世界纪录上的“最畅销的作家”,著作已被翻译成超过103种语言,在世界各地累计发行近20亿册,仅次于《莎士比亚全集》。近百年来,在世界各地,她的作品始终在书店畅销,而那些根据她作品改编的舞台剧、电影、电视常演不衰。
在英国,为了庆祝和纪念这个日子,BBC专程邀请著名演员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汤米夫妇探案集》拍成了电视剧,获得了推理迷们的热烈回应。英国戏剧制作人朱利叶斯·格林整理出10部阿加莎未曾发表或鲜为人知的作品,包括5部多幕剧和5部独幕剧,公诸于世。
和前辈侦探作家不同,阿加莎·克里斯蒂开创了侦探小说的“乡间别墅派”,即凶杀案发生在一个特定封闭的环境中,而凶手也是几个特定关系人中的一个或几个。在她笔下诞生的那位身材矮胖、留着黑色胡子的比利时人赫尔克里·波洛,和身材矮小却十分可爱的老太太马普尔,都是擅长深刻的心理分析和逻辑推断的高智商小人物,在最后一分钟如“猫捉老鼠”一般揪出隐蔽的凶手,这两个名字,穿越百年始终在最受读者喜爱的侦探之列。
阿加莎自己的人生也充满传奇色彩。尽管她在自传中回避了她“失忆”的部分——1926年12月她戏剧性失踪11天,但在她身后,人们对此事的好奇心从来没有停止。文学研究者普遍认为,这段因丈夫外遇而引发的失踪案件,对于阿加莎的整个创作,具有特别的意义。
——编者
整个英国都在寻找阿加莎
1926年12月6日,英国《每日邮报》刊登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失踪的消息。之后的几天内,各大报纸纷纷以大篇幅一点点披露事态的进展:邻居说最后一次看见阿加莎是12月2日,在她位于伯克郡桑宁戴尔村的家中;有人说12月3日早上在山坡附近帮她发动过汽车,当时她正“双手抱着脑袋呻吟”;12月4日她心爱的莫里斯小汽车在南部萨里郡的灌木丛中被发现,车内没有人,汽车前轮悬空,引擎开着,车上有一件毛皮大衣、一个手提箱和一本署名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过期驾驶证;负责此案的警察推断阿加莎不慎将车驶出路面,她跌落谷底,幸存的可能性极低;500名警察正在周边丘陵和池塘间大面积搜寻,潜水员搜索了附近的深湖……
这个36岁的漂亮女人、刚刚因为出版《罗杰疑案》而成名的小说家,竟然真的成了悬疑故事的主角!她曾经用她的笔布下重重迷局,如今自己却身陷真实的迷局——还有比这更戏剧性的失踪吗?整个英国沸腾了:7日,《每日新闻》悬赏100英镑征集她的信息,其他报纸不甘落后,赏金迅速升到了500英镑。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萨里郡,丘陵上集结了上千辆轿车,人们分成30人一组在警察和警犬的带领下,像梳头一样搜索整个山地;空中有飞机盘旋,这也是英国第一次出动飞机寻人……
报纸和电台天天都在追踪报道,有人怀疑她已经被丈夫谋杀,也有人猜测这诸多混乱的线索是小说家在故布疑阵。此事还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创造者柯南道尔的关注,他研究了阿加莎遗留下来的一只手套后预言:“克里斯蒂决不可能自杀,我相信她在一个月内会出现在广大读者面前”。另一位推理小说作家埃德加·瓦莱斯不相信这是个悲剧,认为这只是她对曾经伤害她感情的人的一种报复,她故意丢弃汽车制造自杀假象,只能证明她根本不想自杀。
但是,如果并非蓄意炒作,阿加莎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呢?
她的婆婆向媒体透露,阿加莎在离家前一天去探望过她,看上去有些抑郁。于是,人们首先把目光投向了8个月前,发生在阿加莎身上的一场重大变故——母亲克拉拉因病去世。这件事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后来,在一本接近自传的小说《半成画像》中,阿加莎写道,母亲的离开让女主人公“世界的底座塌陷了”。
克拉拉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贤惠温柔的母亲,甚至可以称得上性格奇特。在13岁以前,阿加莎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而这完全来自于母亲单方面的决定。家中最大的女儿玛格丽特早早就被送去罗丁女子学校,儿子蒙蒂则在著名的哈罗中学念书,也许是两个孩子的远离,或者是对正规教育的不满,让克拉拉突然觉得,最小的女孩儿应该被留在自己身边,并且在8岁前都不该识字。但是,越大的禁制,似乎越能刺激阿加莎的求知欲,她找来已经听熟的故事书,将每个读音对上每个单词。在她4岁的时候,保姆就满怀歉意地告诉克拉拉:“我恐怕阿加莎小姐已经认得字了,夫人。”
在阿加莎11岁时,父亲就病故了。对于足不出户的小阿加莎来说,母亲构成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中心。克拉拉每晚给阿加莎讲睡前故事时,都会另起炉灶,因为她总记不得前一晚讲到哪里。而阿加莎也总是对那些充满创造力的、永远没有结尾的即兴故事心怀不满和憧憬。为了教授厨艺,克拉拉还手写了一份食谱给女儿,其中“奶油母鸡”一道菜的材料是这样的:“精选一只上好的小肥母鸡、基督山牌鸡蛋、亨利四世牌蘑菇、老奶奶牌葡萄干布丁……”在另辟蹊径的教育方式下,阿加莎也长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天马行空的创造力,和强烈的情感浓度。阿加莎崇拜克拉拉,几乎无条件地听从母亲的任何话,直到22岁那一年,她遇见了阿奇·克里斯蒂。
舞会上认识的霸道飞行员
随着案情的进展,读者们又注意到一条线索:阿加莎的结婚戒指被留在了家中。夫妻俩感情不合的猜测似乎因此而被坐实。人们依照多数侦探小说的逻辑,将阿加莎的丈夫阿奇·克里斯蒂锁定为最大嫌疑人。他家里的电话被装上了窃听器,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的人跟踪。舆论逼问之下,阿奇只得坦白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阿加莎失踪的当晚,他正和情人南希·尼尔在一起。
然而,这对疏离的夫妻也曾有过轰轰烈烈的的爱情。那枚结婚戒指来之不易,经历了与母亲长达两年的抗争,才得以套在阿加莎纤细的无名指上。但最终的结果证明,母亲还是对的。
1912年10月12日的夜晚,英格兰埃塞克斯的一座乡间别墅正举办舞会。年轻的少女旋转开来的裙子,把整个舞池变成了花海,而拥有一头浅金色波浪长发、迷人的双眼和曼妙身材的阿加莎,则是全场目光追随的焦点。这时,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大步走向她,直截了当地请求给他3次共舞的机会。阿加莎有些为难,因为当时的习俗是,淑女不能与陌生的异性连续跳两曲以上,更何况有太多人提前“预约”,她的跳舞卡上已经排满了名字。“把其他舞伴的名字划掉。”男子不容拒绝的口吻,和对成规不以为然的态度,令阿加莎感到新奇。他们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连跳了3曲,接着又跳了3曲。“我叫阿奇·克里斯蒂,是皇家野战炮兵部队的一名少尉。”他告诉阿加莎,自己在3个月前成了全英国第245位资格飞行师,对于将来的晋升胸有成竹。
舞会结束后,阿奇就迅速地消失了。阿加莎也许有一丝失落,但她很快又去附近的别墅打起了羽毛球。后来,是母亲的电话把她催回了家,说是有人在家中等。当阿加莎意兴阑珊地推开家门,却万万没想到,坐在客厅里的鲁莽的年轻人,就是阿奇。从舞会出来后,他打听到阿加莎的住处,就骑着摩托车,一刻也不耽搁地直奔她家。他跟克拉拉喝了很久的茶,终于等到阿加莎回家,一个蹩脚的借口脱口而出:“我碰巧在附近有事。”
两个月以后,阿奇就向阿加莎提出了求婚,措辞跟他最初约她跳舞一样的霸道直接:“你得嫁给我。”其时,阿加莎身后跟了一长串条件优越的追求者,并且她已经接受了其中一名陆军少校的求婚;而阿奇则是个家境普通、一年只有80镑收入的穷小子。但阿加莎的一颗心已经完全被这个身无分文的飞行员俘获。母亲克拉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不单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更因为她在这个相貌英俊、举止潇洒、言语极会讨人欢心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潜在的危险。亲人的阻挠和突然爆发的战事,将这对年轻的恋人分隔两地,却更坚定了他们的心。他们把自己当做了浪漫小说中的主人公,为爱情并肩对抗整个外部世界。这种团结一心的错觉,让两人忽略了对彼此性格深处的探寻。
1914年的平安夜,近乎是临时起意,阿加莎与阿奇在教堂举办了婚礼,因为阿奇紧接着就要奔赴法国战场。在巨大的危险和未知面前,他们下定决心,不留遗憾。没有婚纱和西服,只有一个碰巧经过的朋友充当了证婚人,而包括克拉拉在内的所有亲人都是在事后才被告知:任性的阿加莎小姐已经成了克里斯蒂夫人。
“三十六计走为上”
1926年12月14日,在历时11天的大规模搜索后,轰动全英国的克里斯蒂夫人失踪案终于揭开了谜底。
北约克郡的哈罗盖特温泉饭店的班卓琴手向当地警察报告说,饭店里一位名叫特蕾莎·尼尔夫人的旅客很可能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她是坐着出租车来的,随身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她看起来和其他客人一样,每天泡温泉、在饭店吃饭、玩牌,在舞会上跳舞,并用她的女高音唱歌,甚至她还和其他客人一起读报上的新闻,评论阿加莎·克里斯蒂失踪之谜……
《每日新闻》的记者马上赶去那里,在大堂堵住尼尔夫人,并直呼她“克里斯蒂夫人”。她答应了,却怎么也不愿回答记者的提问,并躲回了房间。
12月14日,正是晚饭时间,身着蓝色晚礼服的阿加莎从房间下来,正准备去餐厅就餐,得到警察通知的阿奇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优雅地对其他客人说:“真奇怪,我的兄弟来了。”
她在这家饭店已经住了10天,用的是丈夫情人的姓和朋友的名在饭店做的登记,还用这个名字在报纸上刊登过一个启事,内容是特蕾莎·尼尔夫人已抵达南非。
在蜂拥而至的记者见证下,阿奇亲自将她接回了家,声称阿加莎患了失忆症,什么都记不得了。但人们很快从此前公布的纷繁线索中发现,阿奇的哥哥早在10天前就收到了阿加莎的一封信,说她身体欠佳,打算去约克郡的温泉疗养地休息。她在信里说的话都是真的,当时却没有人相信。这出沸沸扬扬的案件出动了大量人力、财力,演绎出无数离奇、缜密的故事版本,最后被证明只是人们脑洞开太大,对于推理揭秘的乐趣过分沉迷。
阿加莎出走的动机远没有那么复杂。那天晚上,她收拾好打算跟阿奇一起去约克郡度周末的行李,开着窗,静静等待阿奇开车回来的声音。炉火熄了,房间冷下来,依然没有她期待的车灯的光亮。显然,阿奇又留在情人家了。
在无计可施的绝望感中,“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句阿加莎抄录并保存的中国格言帮她作出了决定。她连夜从空旷的家中出逃,在浑浑噩噩中尽量远离身后的一团乱麻。但在离开之前,她写信给阿奇的哥哥告知自己的去向,以为他会转告阿奇。在内心深处,阿加莎依然寄望于通过自己的这次远离,把丈夫拉回来。
12年的婚姻,在时间的推移中渐渐偏离了两人预想的轨道。他们育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罗萨琳,但由于经济拮据,阿加莎不得不在家务活之余,抽时间写作赚钱。阿奇由于鼻窦的问题,无法继续他的飞行员生涯,只好转向行政工作,此后又投身商海。一开始,他对妻子的写作十分支持,但随着《斯泰尔庄园奇案》《暗藏杀机》《高尔夫球场命案》的相继出版,依然怀着屈辱感四处寻觅商机的阿奇渐渐转变了态度。他不安地发现,自己当初迷恋的那个甜美娴静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更独立自信、也明显比他更成功的女人。
随着两人的事业渐渐步入正轨,他们的生活开始出现裂痕。阿加莎希望在乡下买栋房子,重温童年的田园生活;阿奇却一心迷上了高尔夫,想着如何住得离球场更近;阿加莎想要生更多的孩子,阿奇却热衷于添置跑车。当阿加莎的母亲病重时,阿奇躲得远远的,因为他向来厌恶生老病死。在阿加莎悲痛欲绝地在母亲家料理后事时,他突然告诉她,自己爱上了一个年轻女孩,要跟她结婚。依然是阿奇的风格,同当年的求婚一样霸道而直接,只是他浓烈的爱情投向了另一个人。
如果说母亲的去世抽走了阿加莎一半的精力,那么阿奇的坦白就把她整个掏空了。为了女儿罗萨琳,她提出再等半年,期待丈夫会收回他的一时冲动。但在那个周五的漫漫长夜,无止境的黑暗和寒冷终于压垮了她心底最后的防线。
她开着自己心爱的莫里斯汽车,在白天开过的路上失魂落魄地前行。这辆车是用《褐衣男子》连载所得的稿费买的,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当年,她跟阿奇一起参加免费的“帝国之旅”,《褐衣男子》就是这次甜蜜旅行的产物。小说男主角以阿奇为模板,风流潇洒,激情四射,而女主角则跟阿加莎一样理想主义,对爱情坚定不移。故事以大团圆结尾,但其中女主角的一句话,却不想一语成谶:“情侣们总会吵架的,因为他们相互不理解。等到他们真的彼此理解了,他们也就不再相爱了。”这辆莫里斯小汽车代表着阿加莎曾经对爱情的坚信,如今却成了巨大的反讽。
最后,在一个山坡上,她徘徊了大半夜,最终松开刹车,挂空挡,用双手将小车推向山谷。这场充满疑点、被媒体反复猜测的车祸,其实是她与过去决绝的一刀两断。
嫁给考古学家的最大好处
1928年,阿加莎跟阿奇终于协议离婚。为了维持收入,也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埋首纸堆拼命写作。但是,自己闹出的失踪案,把她的失败婚姻也曝光在众人面前。阿加莎的事业越来越成功,《暗藏杀机》等小说纷纷被搬上了舞台,但她始终能听见周围那些并不存在的窃窃私语。
在这段空前迷惘低落的时期,她创造了马普尔小姐这个角色。跟波洛侦探不同,马普尔小姐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性格保守,终身未嫁。她没有专业的探案工具,但是对人性的洞察总能让她很快看透真相。这个新角色灌注了阿加莎对自己老年生活的想象。
1929年,阿加莎听从朋友的建议,只身乘坐东方快车横穿欧洲,远赴中东散心。这趟列车是当时欧洲大陆地面上最快捷、最豪华的交通工具,高速行进的车厢作为天然的密室,也为阿加莎著名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提供了灵感。不过,这次东方之旅对阿加莎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她在幼发拉底河南岸的乌尔古城拜访了考古学家伍利夫妇,为挖掘现场的古迹惊叹不已。那里的时空似乎与英国完全隔断,隔绝了阿奇的消息,隔绝了无所不在的尴尬,让她感到完全的放松。第二年,她应邀重返乌尔,准备好去周边探险,而这次伍利夫人为她强行安排了一名叫马克斯·马洛温的年轻考古学家一路陪同。
当时,阿加莎已经快40,而马克斯只有25岁,还是她侄子在牛津大学的同学。一开始,阿加莎对陌生男子的陪伴有些抗拒,但马克斯轻松随和的谈吐,以及两人年龄的差距,渐渐驱散了男女同行的紧张。在去希腊游玩的途中,阿加莎突然接到加急电报,女儿罗萨琳得了严重的肺炎。她惊得当场摔倒在地,伤了脚踝,这时马克斯主动提出,他也该回趟英国,顺便一路照顾阿加莎。这个小个子、外貌平平的年轻人,用他的体贴、谦逊,一点点熨平了阿加莎心上的皱褶。
1930年9月,阿加莎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为小她14岁的考古学家的妻子。她说:“嫁给考古学家最大的好处,就是妻子越老,他反而越爱她。”
在那以后,与马克斯的婚姻生活平淡而稳定,她也并不要求更多——就让那些惊险和悬疑都老实待在小说里吧。在二战中,她写下献给女儿罗萨琳的《帷幕》和给丈夫马克斯的《神秘的别墅》,封存在抽屉中,直到1975年和1976年才相继出版。《神秘的别墅》是马普尔小姐的最后一案,而《帷幕》也给波洛的侦探生涯拉上了帷幕。人们是如此喜爱“推理女王”笔下的角色,以至于《帷幕》一出,英语世界的重要报刊都纷纷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