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
中图:1892年 德沃夏克和家人初抵美国
右图:约瑟芬娜与安娜姐妹俩(本版图片均为资料照片)
今年9月8日是捷克音乐家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诞生175周年。这位出生于奥匈帝国统治时期的捷克人,终其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用音乐为自己的民族正名,用音乐为自己的祖国发声。
德沃夏克留下了9部交响曲和数量众多的歌剧、协奏曲、歌曲。他的创作浸染着深刻的捷克民间色彩,在主题与结构方面同捷克民间音乐的神韵和特点保有密切的联系。他最为世人流传赞誉的 e小调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虽然创作于美国并引用了不少黑人音乐、印第安人音乐的元素,但贯穿始终的却是他对故乡思念到极致的魂牵梦萦。这部交响曲至今盛演不衰。
命运安排他做一个屠夫
1841年9月8日,在当时还属于奥匈帝国的捷克,布拉格以北18英里的一个波西米亚村子,肉铺兼旅舍的老板法兰提赛克的长子出生了,取名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按照家中的规矩,这个长子将继承祖业,靠肉铺生意一代代生活下去。事实上,这个孩子一度也曾经这么做了,15岁的时候,他顺利地通过学徒考试,拿到了屠夫工会颁发的合格证书,证书给他的评语是“勤学笃敬,深通其艺”。然而这个年幼的屠夫,在完成了家族赋予的“学习使命”之后,却开始了实现自己理想的奋斗之路。
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天生就不是一个屠夫的料。家乡的民谣和歌舞,才是抚慰他那敏感天性的灵药。波西米亚人能歌善舞,身为屠夫的父亲,其实也是个中好手,他会拉小提琴,也会弹奏民族乐器齐特琴,每逢节庆或红白喜事,还会客串谱曲。这和镇上那座大庄园里住着的王子劳博科维兹有关,他是贝多芬的好友和资助人,镇上常常有歌舞集会,家中常常聚集着能歌善舞的乡亲,热闹得简直要把屋顶掀翻。小德沃夏克喜欢混在管弦乐队里模仿父亲拉琴,也喜欢到教堂唱诗班唱歌。波西米亚人的学校教育里,音乐是一门重要的课程。13岁离校去舅舅所在的兹罗尼斯镇学徒的时候,德沃夏克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演奏小提琴。学徒之余,他跟着当地的一位老师安东尼·李曼学习了中提琴、钢琴、管风琴,这位老师虽然脾气暴躁,学生“弹错一个乐句,就会遭到像乐谱上豆芽般音符一样多的掌罚”,但他慧眼识才,对德沃夏克这个未来的屠夫倾注了音乐家的希望,他让他住在自己的学校里,时刻督促,悉心教导。
和所有的波西米亚人一样,学徒期满的德沃夏克接下来的学业是德文,这是成人做事必须掌握的官方语言。李曼说服了德沃夏克的父亲,点燃了老德沃夏克望子成龙的信心。在李曼的强烈建议下,父亲砸锅卖铁将他送去了布拉格,进入了以传统德国教学方式见长的布拉格管风琴学校。
布拉格,波西米亚的黄金之城,这里云集着众多的音乐家。但在德沃夏克后来的回忆中,那段时期的学习却是一段悲伤的记忆:“学校到处充斥着一股霉味,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因为我的德文很糟糕,他们管我叫乡巴佬”。古板而又严厉的管风琴学校的记载里,这个孩子“具有优异而实际的才能,但在理论方面还比较弱”。
一年后,因为父亲破产,德沃夏克开始走出校门,他得给自己挣学费。好在布拉格有的是乐队,他成了一名中提琴手。到18岁毕业取得文凭时,他已是全校的第二名,顺利成为国家临时剧院(布拉格民族歌剧院的前身)乐团里的乐手,同时教授钢琴。从此,他正式扔掉了那张屠夫资格证书,开始了音乐家的人生。
与勃拉姆斯的终身友谊
德沃夏克生活的年代,正是欧洲音乐家辈出的时候。在他供职的国家临时剧院,担任指挥的是斯美塔那,这位捷克民族歌剧的开路先锋,捷克民族乐派的创始人,在这里指挥首演了他的《勃兰登堡人在波希米亚》和《被出卖的新嫁娘》。年轻的德沃夏克树立起更大的目标,他悄悄开始作曲。先是写一些歌曲、弦乐重奏,由自己和朋友们在外面演奏。1873年新婚不久的他开始创作交响曲,第一部交响曲的名字,就叫做《兹罗尼斯的钟声》。
1874年,斯美塔那指挥演出了德沃夏克的《第三交响曲》,同年,维也纳的勃拉姆斯也注意到了野心勃勃才华横溢的德沃夏克。在帝国政府“为资助困境中的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比赛”中,德沃夏克以第三、第四两部交响曲参赛,获得相当于他2年年薪的400盾奖金。作为奥匈帝国国家音乐基金会的委员,勃拉姆斯一直关注着这位从未谋面的年轻人,并无私地将他推向更大的舞台。在他的强力举荐下,他的私人出版商西姆罗克接受了德沃夏克的作品,翻译、出版,德沃夏克这个名字终于走出了布拉格。
1878年1月23日在一封写给勃拉姆斯的信中,德沃夏克要求将这首四重奏献给他:
大约三星期以前,我展开计划中的旅行来到维也纳,希望能亲自向您对我所施的恩德致谢。很遗憾我未能在您启程前往莱比锡之前与您谋面。于是我趁机拜访了汉斯利克教授,幸获他热忱的接待。应他之邀,我留下一些拙作给您的管家,乞请您如果返回维也纳,可否不吝您的宝贵时间,翻阅这些东西。同时,我想请教您是否已经收到 《摩拉维亚二重唱》的德文翻译,并请指教。
西姆罗克先生几天前写信给我,告知我他很乐意出版 《摩拉维亚二重唱》,只是有些细节还有待斟酌。
我很荣幸地告诉您,阁下的大作d小调协奏曲不久之前在布拉格演出,大获成功。在此我斗胆向可敬的大师您乞求,准许我将拙作题献给您,以表不才的深挚敬意和对阁下崇高乐境的景仰。
这对我将是一大荣誉,也会使不才成为世界上最愉快的人。您的恩德在下亦将衔环结草,永志在心。
勃拉姆斯当时正在德国和荷兰巡回演出,指挥他的头两首交响曲。当他3月间返回维也纳后,立即回复了一封信给德沃夏克:
我非常遗憾当您来访时身在国外,未能面晤。纵使我拙于笔墨,仍然希望这封信能稍微弥补我的过失。我今日最大的欢愉,是恭读您留下的大作;但是我在此必须吹毛求疵地和您讨论这些杰作。您写作有些急促,当您在添加遗漏的升、降、还原等记号时,应该细心重读音符及歌唱部分。
恕我直言,这些建议对您这样一位年轻人,应该是极有帮助的。我也很乐意接受您的题献,并感到无上光荣。
我想要是您能寄来我听过的那两首四重妻,应该会很有帮助。假如西姆罗克不愿出版,我可以另谋他处吗?
请再次接受我的谢忱,并献上诚挚的祝福。
经由勃拉姆斯的保荐,乐谱德文版一经出版,洛阳纸贵,德沃夏克终于得以第一次享受到人生的成功。在出版商的邀约下,他开始以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为典范,创作了一组《斯拉夫舞曲》。16首舞曲既有活泼、欢快的捷克民族舞蹈气氛,又有或甜美优雅、或沉郁惆怅的罗曼蒂克色彩,充满着19世纪浪漫主义的灵魂和波希米亚式古典的不羁。毫无疑问,这批曲子也充满了向勃拉姆斯致敬的意味,并且异曲同工的达到了美妙的意境。
1879年年底,德沃夏克赶到维也纳,与勃拉姆斯第一次会面。自此,他的作曲才情喷薄而出。为了帮助德沃夏克的作品能迅速以德文出版,勃拉姆斯甚至不惜屈尊做繁琐的校稿工作,分文不取。
有趣的是,德沃夏克与勃拉姆斯在个性上是如此的迥然不同———德沃夏克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勃拉姆斯则是个半吊子的清教徒,后来还成为不可知论者。德沃夏克的婚姻美满,是个家居型的男人;勃拉姆斯则是个越来越古怪的单身汉。勃拉姆斯暴风雨般的性格可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察觉,尤其是第一钢琴协奏曲和f小调钢琴五重奏;这种特性在德沃夏克的作品中是找不到的。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却一直延续到1897年。这年3月19日,听到勃拉姆斯病重的消息,德沃夏克立即赶到病床前,4月2日,勃拉姆斯病逝,德沃夏克是葬礼上的抬灵柩者、持火炬者之一。他被指定填补勃拉姆斯生前在奥匈帝国国家音乐基金会的席位,正是在这个位子上,勃拉姆斯发现了默默无闻几近赤贫的德沃夏克,连续5年批准给他国家奖金,并以温暖持久的鼓舞和帮助,将他推向欧洲,推向世界。
在美国写下的《自新大陆》
德沃夏克在欧洲迅速成为一个响亮的名字,他成为布拉格音乐学院的教授,剑桥大学授予他荣誉音乐博士,德国、英国、俄罗斯纷纷邀请他前去创作、演出。1891年春天,他接到来自美国的邀请,担任纽约国家音乐学院的院长。经过再三的犹豫、沟通,感动于美国方面的执着,尤其是创建人慈善家珍妮特·瑟伯的诚意———她想把美国从欧洲音乐一统天下的局面中解放出来,并且树立美国自己的艺术形象,用音乐带给人们民族自豪感,德沃夏克深深认同这一目标,决定接受邀请,任期2年。
1892年9月26日,带着一本《美国的旗帜》诗集,德沃夏克携妻子安娜、14岁的女儿奥蒂莉、9岁的儿子安东宁抵达纽约。相比欧洲,当时美国的音乐教育简直就是婴儿期。德沃夏克每天上课3小时,每周2次为乐团排练交响乐。在这所非营利的学院里,德沃夏克和那些受到免费优待的黑人学生特别处得来,他们给他唱黑人民谣、灵歌,这些被当时美国主流社会排斥的黑人音乐,给了他新的灵感。他告诉学生们,要研究民谣和耕作歌的简朴旋律,“这些美丽多变的主题,是大地的产物,它们属于美国,是美国独有的音乐。你们必须转向它们。在美国的黑人灵歌中,我发现了一个伟大高贵的音乐流派应该具有的所有特点。”
在纽约,德沃夏克思乡成疾。他是个鸽子迷,在自家养了一大笼鸽子,如今他只能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喂鸽,看见鸽子就像看见了家乡;他还是个火车迷,喜欢和朋友、学生玩猜火车,此刻这种爱好变成了对轮船的迷恋。一有空闲,他便奔向附近的码头,看轮船进进出出,研究大大小小的桅杆,与船长们攀谈,以至于他的学生科瓦雷克说他几乎记得所有的船只、船长甚至船员的姓名。他总是站在岸边久久凝视着离去的轮船,直到它消失在海平线。甚至在晚饭后,他还会和学生热烈讨论他关心的那些船此刻开到了哪里、船速几节……
教学之余,德沃夏克也不曾放下手中的笔,1892年12月,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九交响曲》初稿,次年5月24日定稿,他给这部e小调交响曲取名《自新大陆》。
定稿的这天,留在捷克的4个孩子也到了美国,全家赴爱荷华州一个波西米亚移民居住的村庄斯皮尔维尔度假。他每天4点起床散步,7点到教堂演奏管风琴。他用大量的时间和他的同胞们聊天,听他们讲述初到美国的艰辛。村里有一个墓地,长眠着已经死去的捷克同胞,德沃夏克常常在那里徘徊。他还见到了前来兜售草药的印第安人,终于亲眼看到了印第安人的歌舞表演……
12月16日,《自新大陆》正式公演,当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卡耐基音乐厅沸腾了。坐在包厢里的德沃夏克受到了国王般的欢呼,人们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腼腆地一遍又一遍地起身答礼。在《纽约先驱报》的专访中,他说:“第二乐章……其实是为一部更长的作品而作的研究或概述,这部作品也许是我打算要写的一部康塔塔,或者一部歌剧,而且会以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为蓝本……交响曲的谐谑曲乐章是受到 《海华沙之歌》 中印第安人以跳舞庆祝节日的场景启发,而且同样是我在赋予音乐以当地印第安人色彩的一次尝试。”
毫无疑问,《自新大陆》 有着和德沃夏克以前作品不同的色彩和特点,旋律中黑人、印第安人、爱尔兰人的民谣依稀可辨,但对德沃夏克本人来说,这更是一个在美国的捷克人对故乡的思念。
德沃夏克成功地创造了如今被公认的美国音乐风格,他为一座非常重要的、而且至今仍在蓬勃成长的宏伟宫殿奠定了基石。
爱情和家庭
德沃夏克在美国获得了空前的欢迎,他的任期也延长为4年。但德沃夏克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在寄给家乡友人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像一条鱼无法离开水一样,实在忍受不了时空的煎熬。我多么想念家乡尼拉霍柴维斯的亲人! 想念兹罗尼斯的钟声! 还有维索卡银矿的矿工! 和那广场的一群洁白如雪的鸽子啊……”1895年4月16日,在还有一年任期的情况下,德沃夏克毅然回国。
回到捷克的德沃夏克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随心地享受维索卡乡间的空气。11月,他才回到布拉格音乐学院,回到音乐世界。
次年2月,德沃夏克和勃拉姆斯坐在包厢里,欣赏《自新大陆》在维也纳的首演。再一次的,勃拉姆斯邀请德沃夏克到维也纳音乐学院任教,他甚至愿意为德沃夏克提供可观的经济资助。而德沃夏克再一次谢绝了这个邀请,他再也不能忍受和家人、家乡、祖国的分离。正如他常说的那句话:“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正如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一样。”
和那时候的大部分艺术家不同,德沃夏克只有一次婚姻,和妻子安娜白头到老。
安娜不是德沃夏克的初恋。他的初恋是她的姐姐。
1865年,在国家临时剧院担当中提琴手的德沃夏克24岁,应邀为一个金匠捷马科做家庭教师,教他的两个女儿弹琴。几乎是立刻地,德沃夏克爱上了大女儿,16岁的约瑟芬娜。然而姑娘却无法爱上他这个的贫穷的中提琴手。失恋的德沃夏克将一腔激情和惆怅发泄在笔端,他一首又一首地为她写歌,却不曾料到,那个才11岁的妹妹安娜,才是真正爱他的人。
1873年11月17日,德沃夏克与安娜举行了婚礼。似乎是因为之前德沃夏克的歌剧 《白山的子孙》 获得的巨大成功,软化了捷马科夫妇的态度。虽然当时的德沃夏克依然贫穷,但他们热情地接纳了这个女婿,并让他住进了自己家。此时的安娜已经成为歌剧院合唱团的歌手,在她的全力支持下,德沃夏克离开乐团,开始专注于作曲。
德沃夏克与安娜一生不曾分离,他们育有8个孩子。不幸的是,头两个孩子夭折于疾病,这段悲伤,被德沃夏克凝结在他的《圣母悼歌》中。除此之外,他们的婚姻一直平静美满。
1884年,德沃夏克买下了布拉格南方维索卡的一块土地,建起一栋独立的房子,和家人一起享受远离喧嚣的乡村生活。从美国回来后,他更多的时间住在这里,写歌剧,喂鸽子。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告诉维索卡的矿工们,他正在为他们写一部歌剧,舞台上将有真正的矿工和挖矿的机器,当国家剧院首演时,他将为矿工们包下一个观众区,让他们成为首演的主人。
遗憾的是,这部歌剧刚写了几个部分,德沃夏克就去世了。1904年3月25日,德沃夏克在《阿米达》首演时感觉体侧作痛,医生误诊为腰痛,其实是肝脏出了问题。3月30日,在火车站欣赏他心爱的火车头时,德沃夏克着了凉,一病不起。5月1日,他在家中病逝,5月5日他被以隆重的国葬仪式,安葬在伏尔塔瓦河畔的弗塞瑟拉德公墓,这一天送葬的队伍绵延不断,万人空巷。
安娜·德沃夏克在丈夫去世后又活了许多年,她死于1931年,享年77岁。
文汇报记者 陈晓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