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左)与程兆奇(右)在第141期文汇讲堂上对话
【导读】历史学家怎样看待经过美学加工的文献式全景油画《东京审判》?审判之后至今国际学术界对东京审判的研究进展如何?东京审判对今人有何启示?在东京审判判决71周年之际,上周日(11月10日)举办的第141期文汇讲堂上,著名历史画画家李斌为现场听众讲述了他历时4年半创作油画《东京审判》的艰辛与收获。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东京审判研究中心主任程兆奇在对话中就东京审判的司法价值、历史意义等给予了充分阐释。今分享嘉宾对话精要。
李斌对历史真相的找寻精神打动了研究团队
李斌:文献式全景画,是个崭新的艺术样式,也是边画边依据观众反应等综合启发走到这一步,四年多合作中水乳交融又各有特色和侧重,您回想一下,我当时提出哪些要求,让你们有些为难?事后评估怎样?
程兆奇:最初向隆万老师介绍李斌来时,我确实比较冷淡,心想画什么《东京审判》,所以只是随口说,基本材料在美国国家档案馆,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和台湾“国史馆”。让人意外的是,两个星期后,他很兴奋地告诉说:在日本和台湾找到了不少资料。不久他又去了美国。一个画家,为了前期准备,远涉重洋,如此认真和执着,坚冰也不能不被融化。
由此开始了李斌对我和我们团队的无休无止的“骚扰”。几年来,他以电话、微信、e-mail等各种方式和我们的联络,何止千万!他是少见的热爱本业的工作狂,一切以工作为中心,也就是一切以自己的节奏为中心,所以无论日照当头,还是夤夜薄晨,随时都有可能接到李斌的来询。常常微信的问题前脚刚到,他的催问电话立马紧随而来。他的“扰民”有时让我们“不胜其烦”……,我想,李斌在他独创的大量录入文献的历史绘画上的卓越成就,当然主要得之于他的画艺、情怀和眼界,但和他的率性、坚忍不拔、自来熟、不知客套为何物等等素性也大有关系。
李斌让我们“认识”了东京审判的所有人物
程兆奇:李斌是当今少有的想用画笔记录和再现历史、企图为今天和后人留下史诗画作的雄心勃勃的肖像画巨擘。但成就人物如此众多、尺幅如此巨大的“文献式全景画”还是极为不易。因为此前除了法官、检察官、被告和少数辩护律师及证人,占出庭人物五分之四以上的证人、律师以及速记员、翻译、卫兵等法庭工作人员,从影像上认识哪位是哪位,无人可辨。最近刚刚去世的全世界对东京审判研究历时最久、最有成绩的的我们的学术顾问粟屋宪太郎先生,生前曾去李斌家看画,看后十分惊讶。感叹今天居然还有“认识”那么多东京审判人物的人。那天同去的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中里成章对李斌的无人不识也很吃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外形上识人,李斌不仅超过了今天的所有人,也许也超过了东京审判的当事人。就大量、细致“阅读”影像文献而言,李斌无愧于一个好的研究者;就他以全球为范围“上穷碧落下黄泉”搜寻“猎物”——他所需要的相关材料——而言,他更超过了绝大多数历史学者。
上海交大东京审判研究中心学术顾问粟屋宪太郎
李斌画作的两大特别难处
程兆奇:这幅巨作,除了人物形象的辨识已做到了几乎不可能,还有一点至难之处。画中大量录入的庭审记录的选取原则,自寻麻烦,可谓带着双重镣铐跳舞。因为一,从五万页浩瀚的英文庭审记录和同样篇幅的日文庭审记录选取最能反映从庭审到宣判的内容,本来就是一件难事,更难的是为了保持“原汁原味”,这一选取完全采用原文,而不是用难免会走样的“概括”。当然,这点的主要贡献是我们研究中心的二位年轻人:本来做古典、被我硬拉入东京审判研究的我的学生龚志伟,北大理学博士、勉强算我的博后的赵玉蕙。即将毕业的我的博士生柴玉美也有贡献。再说一句“当然”,这一难事没有李斌不可能完成,因为我是不敢也不愿让自己的学生做那么繁、烦的事的。
中国国际司法人才正在适应国家发展要求
李斌:在东京审判期间,中国的那些国际化人才,如梅汝璈、向哲濬,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克服重重困难,争取并维护了中国的合法权益。现在,虽然我们没有有硝烟的战争,但也存在复杂的国际维权事件,从南海仲裁案到中美经贸磋商,您对培养国际司法人才有何看法?
程兆奇:多年前,我到中国法学研究的重镇——中国人民大学座谈,初次见面的邵沙平教授说,现在很少有学生愿意学习国际法,主要是国际法不像民法、商法等其他专业热门,出路太窄。她说,所以无论是立志学习国际法,还是从事国际法研究,都值得钦佩。邵老师说的是普遍情况。但因中国的体量大,即使是少数,愿意投身国际法学习和研究的人总体上仍不算少。比如我校法学院毕业的毛晓,她大三起参加我们中心编纂文献的工作,对“指挥官责任”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因为单单什么叫“侵略”,至今仍未达成公认的共识。但遍览国外相关研究,仍然觉得不能释疑。当时我们时常讨论。后来她将当时的思考作为毕业论文的主题。以后她获得了被称为本科生诺贝尔奖的罗德奖学金,现在在牛津读博。以往取得罗德奖学金的青年才俊,日后多为各界领袖。接获通知的当晚,她来电话,我说,拿到罗德奖学金意味着一劳永逸的解决了生计,所以应该立大志,思考有益于全人类福祉的问题。我们从2016年起,每年在东京审判开庭日的5月3日前后,召开青年学者论坛,至今已进行了四届,每年都有16-20位论文入选的青年学者参加。我们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战争审判。国际法方面的其他人才,如你提到的南海仲裁也有不少人在研究。中国作为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大国,再偏的问题,也不乏人才。
向哲濬(左)和梅汝璈分别出任东京审判检察官和法官
梅汝璈、向哲濬等东京审判参与者生于忧患,语言、专业皆优
东京审判的中国法官梅汝璈、中国检察官向哲濬都是少时以特优成绩考入清华留美班,再去美国的。向哲濬检察官与吴宓是同届,《吴宓日记》中记:湘人向哲濬第一,陕人吴宓第二。梅、向在美国取得学位后,立即回国服务。梅汝璈在多所大学任教授,30岁成为立法委员。向哲濬回国后先后在政府部门、法院工作,同时兼任大学教授。东京审判结束后梅汝璈被任命为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长,向哲濬被任命为第一届司法院大法官,列位仅次于先后担任过北大、清华、西南联大法律系主任的法学大家燕树棠之后。他们不仅有很好的法学素养,英语流畅无碍——不像苏联、法国检察官因不谙英语为东京审判平添周折,他们在自己的专业上可以说是高度“西化”的人,同时,他们儿时受的中国教育,使他们都有今天的留洋学人不足的中国文化根底。从学问根底说,国难当头、条件远不如今天的当时的前辈,确有不输于我们这几代人的明显长处。比如今世全程参与东京审判唯一仍健在的99岁高龄的高文彬先生,他从东吴法学院毕业后即赴东京,审判结束回国后也再未出国,还曾遭受长期的牢狱之灾,但无论改革开放后在海事大学担任教授,还是1980年代远赴美讲学,都“愉快胜任”。一个本科生,历尽坎坷,几十年未碰外语和专业,还能胜任出国讲学,放在今天,实难想象。这既说明当时学子的努力,也说明当时的教育确有长人之处。,
东京审判的意义和东京审判研究的四个阶段
李斌:我在开首谈了东京审判的历史意义,您作为专家怎么看东京审判的意义?当前,在国际学术界,东京审判的最新研究进展如何?
程兆奇:东京审判的意义,主要是对日本近代以来对外扩张和伴随着扩张的暴行的概括、总结、定性。同时,东京审判也为战后国际秩序特别是东亚秩序的重建奠定了基石。
东京审判的研究几乎和审判同步即已开始。但在以后相当长的时期,主要是日本左右两方的攻防。概观地看,东京审判研究大约可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东京审判进行之时,研究者主要是日本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的学者,代表作有《远东国际军事审判研究》、《东京审判与国际法》。
第二阶段始于1983年,那年在关押日本甲级战犯的巢鸭监狱旧址建造的太阳城召开的东京审判国际学术讨论会,对东京审判研究的推动起了原动力的作用。粟屋宪太郎先生远赴美、澳等国搜集东京审判原始档案,提倡东京审判研究必须深入原始文献正是在那次会议之后。在日本引起较广泛关注的小林正树的纪录片《东京审判》的播放也在那一年。这一阶段最主要的成绩是粟屋先生为首整理、出版的东京审判多种文献。
第三阶段是2000年后,不仅日本,不少西方学者也加入了研究东京审判的行列。这一时期,以东京审判为主题的研讨会在东西方都有召开,深入探讨东京审判的著作陆续面世。代表性的著作有,从国际关系视角出发的日暮吉延的《东京审判的国际关系》、研究东京审判法的问题的博伊斯特等的《东京国际军事审判的再评价》、从历史与法的角度探讨的户谷由麻的《东京审判: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法和正义的追求》等。
深入探讨东京审判的著作有《东京审判的国际关系》《东京审判: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法和正义的追求》等
第四阶段是2011年东京审判研究中心成立,这样说有点汗颜,但我想粟屋宪太郎、户谷由麻等这样说的学者也不全是出于客套,这些学者所说中心建立后的全面规划、将东京审判研究推到了一个新阶段,确实是多年来我们勉力前往的目标。这一时期的特点,一是东京审判的文献已大致网罗;二是研究的广度已从过去的集中于东京审判,拓展到了包括丸之内准A级(甲级)审判、国民政府对日本战犯审判以及亚洲地区其他审判;三是除了海外学者日暮吉延、户谷由麻、顾若鹏(美裔剑桥大学教授)以及大卫科恩继续有精深的著作问世,国内学者刘统、刘萍,特别是严海建、赵玉蕙、龚志伟、柴玉美、张素萍等年轻学者都开始了在前人基础上更深入的研究。
帕尔法官否定东京审判在日本的影响
李斌:前些年我去日本防卫省东京审判旧址,看到日本一个防卫官在向参访者讲述印度法官帕尔,认为帕尔的意见才是依法断案,这是这么回事?
程兆奇:帕尔是东京审判11国法官中唯一主张日本战犯全员的法官。在日本受到高度褒扬,认为他是真正恪守法律精神,唯一秉公断案的法官。帕尔在审判当时即和日本辩护律师频繁接触,他的主张也早已传至战犯耳中。细读帕尔的主张,发现他的基本主张和辩方如出一口。1952年4月28日日本结束占领的当日,田中正明并未准确概括帕尔主张的《帕尔博士的日本无罪论》即出版,不久帕尔的少数意见书(日本右翼高抬为“帕尔判决书”)的全本即在日本出版,以后成了否定东京审判主张的根据和源泉。
文明审判、正义审判、胜者的审判和“超越文明的审判”
李斌:我在阅读东京审判的有关著作中经常看到文明审判、正义审判、胜者的审判和“超越文明的审判”,这是怎么回事?
程兆奇:东京审判首席检察官季南在开庭词中说,今天我们进行的不是普通的审判,而是保卫人类文明之战。他的隐含之意应该是,随着科技的进步,战争的巨大破坏力,使人类面临了可能毁灭自身的极大威胁,因此,人类生死存亡的位阶应该高于法,辩方在法上的纠缠没有意义。他的这一表述被概括为“文明的审判”,与之相对的是日本辩护团在开庭之际发言中所强调的“胜者的审判”。以后作为相对的两方,曾长期争论。
今天“文明的审判”已被“超越文明的审判”替代,虽然我们不宜化繁为简地说“超越”就是放弃原有立场,但“超越”强调“反思”和“胜者的审判”的愈形强化毕竟还是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中国一向认为东京审判是“正义的审判”。“正义的审判”相较于“文明的审判”,语感上更强,但同大于异。我们坚持东京审判是正义的审判,一是这最符合东京审判的惩罚侵略、为了和平的初衷;二是在东京审判的参与国中唯有中国与日本的关系最符合经典意义上的被侵略与侵略,其他国家或是殖民地宗主国(美、英、法、荷、加、澳、新),或是开庭时尚未独立的殖民地(印、菲),或是战时与日本几乎相安无事的旁观者(苏联)。因此,说一句高调的话,维护东京审判的意义不被风化,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义务。
(整编:李念、金梦、刘梦慈)
精彩瞬间:
李斌在主讲中分享创作《东京审判》中的艰辛与收获
现场听友被李斌创作《东京审判》的执着精神所打动
嘉宾合影,左起:主持人陈莉莉、李斌、向隆万、程兆奇、文汇讲堂负责人李念
现场提问奖奖品为李斌油画《东京审判》明信片(一套)、上海交大出版社提供的《东京审判》《图说东京审判》《另一个纽伦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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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兆奇:71年后看,东京审判完全经得起司法正义检验|141期提问
作者:李斌、程兆奇
现场拍摄:邢千里、周文强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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