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王小帅致观众的一封公开信,今年有方励的扑通一跪。什么时候,中国艺术电影的悲壮气氛竟浓烈到无以复加,无法安静地存在。
周四深夜,63岁的方励,那个为《观音山》《后会无期》做过发行的方总,在为吴天明遗作《百鸟朝凤》做宣传的视频直播中突然下跪了。不止下跪,他还磕头,一头磕向影院经理们求排片,一头磕向观众们求关注。而这一跪也迅速引发了市场效应,截至记者发稿时,昨天《百鸟朝凤》的票房已超过150万元,追平了该片前三天的票房总和,而今天和明天该片的院线排片也从原先的1.4%,迅速升至3.6%和4.0%。
有影评人说,如果说王小帅的公开信还端着一份艺术家的“范儿”,那么眼下这位义气汉子、尊尊长者宁牺牲尊严也要替情怀插刀,初衷着实感人,市场的反应也证明了人心柔软。可不知为何,伤感之余还有些追问如鲠在喉:艺术电影的匠人匠心需要下跪才能在市场喧嚣中取得立锥之地?这种悲剧英雄的姿态符合吴天明的精神吗?
追问一
如果吴天明在世,会如何看待这一跪
我们试图从 《百鸟朝凤》 这部夫子自道的作品中寻找答案。影片里,老唢呐匠焦三爷是主角,有着大时代中为艺术向死而生的孤决执拗。焦三爷的传人游天鸣也是主角,传统文化在时代洪流中的徘徊冲突一旦交织在年轻一代身上,有着比老匠人坟前凄凄更引人唏嘘的现实况味。与其纠结吴天明把自己安放在师父还是徒弟的任一位置,毋宁讲,师徒二人都是他。焦三爷唢呐泣血,用生命祭奠手艺,这固然是与吴天明一生只做电影一件事心心相印。弟子游天鸣困于道义、困于情义,更困于时代新生,这何尝不是吴天明后期的迷茫。可见,市场竞争之下,旧式电影的手艺会遭逢怎样的困顿,导演早早望见了现实,他倔强但不麻木。所以,他用影片明志,亮出心思———让焦三爷说出“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而是吹给自己听”这句题眼,也为游天鸣安排好“非遗”传承这条出路。给坚守唱赞歌,也为传统寻现实的前程,吴天明很通透。
再看看这位教父级人物生前的行事做派。《没有航标的河流》 《人生》《老井》 《变脸》,一部有一部的诉求,一时有一时的表达,但诉求与表达面向的从来不是票房至上。而他扶持过的“西风电影”,与众不同、思想凌厉,又有哪一部的起点不曾伴随市场的风险。吴天明硬气,所以他曾手书小黑板,直接在会场门口向相关人员吆喝年轻陈凯歌的作品。他也刚烈,虽然他曾有一跪———当年作为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对前来求拍片的老导演下跪“我求你给年轻人留点机会”。
山有山的高度,水有水的深度,吴天明信奉的艺术既不志在票房多寡,也不站在商业的对立面。
追问二
什么时候能建立兼收并蓄的健康电影市场
有影评人评价,《百鸟朝凤》并不至于是吴天明毕其功于一役的作品,甚至它还难免有些悖离今日审美的瑕疵。但这不该妨碍众人对逝者的缅怀与敬重,也不妨碍一个真正兼收并蓄的健康电影市场,理应有《百鸟朝凤》的一席之地,理应有吴天明式匠人匠心的立锥之地。
然而,当下跪磕头终成今日中国电影最惊天动地的一桩事,如此激烈的姿态反而激起更嘈杂的纷争。
有人谩骂情怀捆绑了电影,带着些许强迫意味。但若想想今天的电影圈里无营销无市场,方励等200多位宣传《百鸟朝凤》的志愿者何错之有?他们不过是用满腔的敬意与热忱换了种营销的姿态。也有人指责劣币驱逐良币,影院经理唯利是图。但若没有宣传发行经费作支撑,没有9.9元、19.9元的第三方合作伙伴持续票补,靠真金白银卖座位的影院何处谋生?他们不过是在商言商,偶尔兼顾情怀只能靠个人自觉。还有人把责任推给观众,埋怨受众的审美情趣限制了影院多样化的呈现。但若没有足够的观影经历、类型认知,品位从何而来?怪受众还是怪给予无非是鸡生蛋蛋生鸡的无意识死循环。
追问三
《百鸟朝凤》之后,“千鸟朝凤”“万鸟朝凤”怎么办
对《百鸟朝凤》这类一周来日均票房50万元的影片,昨天0.9%的排片占比在这个例行有七八部新片排队上映的周五,已接近极限。但人心肉长,这一跪到底还是触动了观众,《百鸟朝凤》在昨天第一次突破了单日百万元票房。
问题是,《百鸟朝凤》之后,中国的艺术电影还会有“千鸟朝凤”“万鸟朝凤”,它们怎么办? 都一跪了事?
归根结底,这类电影的生存,需要电影结构的生态建设来进行有效支撑。比起悲壮一跪,此时对中国电影更有价值的,应当是从艺术的评判标准去冷静看待《百鸟朝凤》,是从这一案例分析独立制片体质的可行性,是研究二轮电影甚至长线放映的机制建立,以及建立艺术院线可能性的讨论。理性剖析的背后,一样有一颗为了情怀、艺术、理想而怦然跳动的心。但理性比悲情,更能通向前方的道路。真正的智者,是善于寻找时机,顺势而为。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不该是《百鸟朝凤》或吴天明的困惑。它和他应有个不必壮阔却能细水长流的安静通道,而旁人,则是在通道口目送吴天明的背影,行个致敬的注目礼,不是像现在这样喧嚣吵闹着,把《百鸟朝凤》拽进浑水,成为纷争的一部分。
文汇报首席记者 王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