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妙殊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李建周
虽然作为一个创作潮流的先锋文学早已经成为历史,但诚如人们意识到的,作为一种精神和意识,先锋一直隐藏在看似常态化的文学之中,而虚构这种“虚伪的形式”对当代文学生产一直有着持续的影响。当雄心勃勃的青年作家从先锋文学的地基上走过时,很多人惊喜地发现,虚构几乎是进入文学不言而喻的有效起点。
对于虚构的理解,当年先锋作家之间就存在很大差别。余华认为虚构是为了恢复想象力的自由,使小说远离停留于事物形态的表面真实。苏童把虚构和欲望捆绑在一起,以此重构自己心目中的历史图景。马原从叙述语言的本体性上来理解虚构,认为小说的语言终究是虚构的。他们在虚构问题上之所以达成共识,无非是希望与之前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拉开距离。先锋文学作家要挑战的,是以整合方式存在的强大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对于今天的作家来说,这样一个整合的庞然大物已然不复存在,当然也就失去文学反抗的基本动力。
那么在当下,先锋意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在我看来,今天人们面临的恰恰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坚硬的“现实”。直面并穿透这个“现实”是当下文学的基本动力,但它强大的渗透性和分裂性,又往往使作家的书写成为一种无望的抗争。
在这种历史语境和精神状态之下,纳兰妙殊的 《黑糖匣》 为人们提供了一种新鲜的审美体验和文学可能性。作品延续了先锋文学对“现实”的反抗传统,她的想象力的触角指向那些与周围生活格格不入的怪癖者:鼻子异常灵敏的女人用墓前的泥土烧制出陶俑丈夫;患有“吻瘾症”的男人到处寻觅能让自 己活下去的吻;戴红帽子的年轻人沉迷于在公共场所玩“猜书名”的游戏;乐队主唱在世界末日寻找买过自己唱片的知音……他们行为诡诞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心理逻辑。这些怪癖者的故事呈现的是不能自持的情欲世界,无处不在的生存荒诞,地老天荒的爱恨情仇。这些故事有如天马行空的童话,带给人们幻想的情趣和阅读的快感。小说大量运用具有异域色彩的诸如莉莉、詹姆斯、洁迈玛等人名,看起来和我们的周遭生活毫无关联,但是他们的病态与怪癖,他们的不肯妥协的心灵风景,直击我们内心深处的灵魂密码。
小说中那些极端经验的体验者,颠覆了人们在现代社会日常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以至于 《陶丈夫》 《梦城》 等作品都曾被指责为不知所云。用不着拿韦伯的理论翻来覆去进行阐释,人们已经深深感受到现代社会的理性秩序正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衣食住行,都被这套日益成熟的现代程序所制约。当然从国际竞争的角度来看,建立高效的现代秩序是我们的必然选择,但是这套以利润最大化为追求目标的理性秩序,对于具体个人的压抑在不断加大。现代秩序不仅要求个人对其承担的角色有适当的资格,也要求他们以某种被规定的方式来扮演这些角色。纳兰小说对角色的反抗看起来似乎不切合实际,但却是现代心灵对规范化角色的想象性反抗。
《收集患者头发的医生》 颠覆了 医生这一角色本来应该有的专业和操守。依照现代社会的理性逻辑,专业化的医学要求医生以某种“专业”的方式行事,这就造成医生在行医时针对的是“病”而不是“人”。当然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地方,对于现代医学伦理有着深入探讨。如果医生完全冷酷对待病人的话,那么有可能会违背人们对其职业伦理的期望。但是在当前现代化程度不高的现实状况面前,作为一名从业者,医生以自己冰冷的医学规则来处理各种“病”是最为保险的工作方式。由于现实情境已经为 医生设置好专业化“情绪规则”,所以医生对病人的情感性反应是遵循某种可预知的模式。小说中患者说服医生用性爱使绝症患者获得生命的愉悦,看似不可理喻却是真正的生命关照。更令人震惊的是患者说服医生时竟然引用的是《圣经》 的故事。纳兰妙殊在不经意间让人们看到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种生命状态和行为逻辑,并由此以人性的光亮照进了冷冰冰的现代理性秩序。
《吻瘾者》 用病态的生活方式揭示了 日常生活的幽暗之处。纳兰说在自己心中首先出现的是结尾的情景:患有吻瘾症的男人与即将染上吻瘾症的小女孩相拥而吻。一个即将告别人生,一个初涉人世,两人之吻既是凄美哀伤的,也是绝望忧惧的,更不乏某种深深的罪恶感。这个几乎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被纳兰称为“伟大的魔法”的吻,恰恰映照出日常生活乏味的现实利益逻辑。在科层化的程序规范面前,人其实在外表的融洽背后有着一种机器般的冷漠。文学艺术一直试图为现代人疲惫的心灵找寻诗意的林中空地。小说借小女孩之口说道:“全身心追求吻的人,岂不比追求名利的蠢货们更接近真理么?”虽然如此,作者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将吻视为爱和生命的最高潮的吻瘾患者,不可能在人间建立起自己的理想国。小说试图对现代人生命状态进行反思,却不想也不能给人的感性解放指出一条通路,或者说小说是在不可能中寻找一种可能性。
作者自称 《魔术师的女儿》 是写得最快活的一个故事,而作为读者,同样能读到富于诗意的博大的心理空间。人的生命状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和周围人建立的关系。小说中的年轻魔术师和小女儿却脱离了这种人际关系,两人在到处流浪中相互依存相互依靠。当这种单一的关系随着时间而发生变异的时候,一个诗意的空间必然丧失。这其实是人类在时间境遇面前永远的创痛。女儿从女孩到女人的成长过程,熔铸了父亲越来越复杂难解的情感漩涡。当女儿的恋人出现在两者之间的时候,父女之间多年建立起来的微妙的平衡关系终于崩塌。小说让人感受到的是人性的复杂和美好以及随时间推移必然出现的变异。这种对“存在”的勘探在 《H的故事》 中以寓言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小说真正让人感到惊讶的既不是隐秘的同性恋故事也不是无法调和的母子关系,而是体验录制者这样的想法本身对日常生活伦理的巨大冲击。新技术对人类生活的改变和控制带来许多新的课题,以此为背景的书写,看似荒诞却直接对应着人类的基本生存处境。
纳兰妙殊的叙事基点建立于想象世界之上,扩展了当代文学的审美空间。尽管小说的奇幻色彩容易让人想到尼尔·盖曼的 《易碎品》,甚至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但是在当代文学的链条中,却很难找到对应的坐标系从而被有效讨论。当下现实的鲜活性和荒诞感很多时候超乎人们想象,给倾向于现实经验书写的作家带来巨大的挑战,人们发现文学作品很多时候远不如新闻更具有震撼力。同样的原因使得人们的阅读趣味必然倾向于现实感受和体味,关乎“存在”勘探的文学往往更像提前到来的早产儿,应者寥寥。这就不难理解米兰·昆德拉为何长期遭到误读,作家为何从他身上借鉴的只是表面的形式,而深蕴在文本内部的对于“存在”的勘探被轻易忽视了。同样的状况让我们看到王小波也几乎成了文学中的孤例和异数。
在主流文学常态化的文学生长图示下,文学的先锋意识越来越稀薄。也正是在此意义上,纳兰妙殊的小说给文学带来了少有的惊喜。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高智能机械人里瑟先生在不存在的海边,为少年H讲述着看似不存在的故事。这些远离日常经验的生活幻象其实是一种生命心象,它提示着我们沉溺现实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对“存在”的遗忘。在非虚构写作越来越引起人们关注的今天,这样的作品是否预示着文学的一种更为自在的可能性呢?
(作者为文学博士、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