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以BBC电视台公共频道纪录片导演身份进入电影界的肯·洛奇始终试图用电影去改变普通人的困境。图为《我是布莱克》剧照。
80岁的肯·洛奇因为《我是布莱克》,继《风吹麦浪》后再度获得金棕榈奖,今年的欧盟影展促成这部电影在中国各大城市的放映。
《我是布莱克》 里有个段落,女主角山穷水尽,带着两个小孩去社区的食品接济站,热心的社工大婶带她穿行在仓库货架之间,当大婶短暂离开帮她找日用品时,这姑娘背过身,缩在墙角,几乎穷凶极恶地打开一罐豆子,野蛮地把食物塞到嘴里,饥不择食。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包括她的已经早慧懂事的女儿,她站在那个角落里,又穷又饿,狼狈,尴尬,羞耻,无能为力。戏里,在场的人们用适可而止的安静和距离,不给这个崩溃边缘的年轻母亲更大的打击,戏外,摄影机的镜头克制地保持着距离,不窥视,不放大。
电影里从来不缺花式的受苦受穷受难的情节,却很少有导演能像肯·洛奇这样,拍着刺目刺心的画面时,维持了体面的距离,这是一种动人的分寸感:当他面对被贫穷剥夺了尊严的群体,他投去的,是尊重的凝视。
肯·洛奇是一个让人尊敬的电影工作者,垂暮之年仍坚持站在社会现实的面前拍片。和他合作了20年的编剧评价他:“他对电影、对电影技法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他更大的兴趣在于电影之外的人,你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老人,在每天的拍摄和制作完成后,在街头游历直到深夜,哪怕在最暗的街角里,他的体内仍有一团火,带着他去黑暗的街角。”他拍的电影尽是英国没落萧条工业城市的底层生态,风格写实,拒绝风雅的情调,也因此,他的知名度始终很有限。
今年的戛纳影展期间,肯·洛奇走完红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场合放映我的电影,让我感到怪异且不安。”当他在1970年代以BBC电视台公共频道纪录片导演的身份进入电影界时,他的诸多同行更多地是把劳工阶层当作一道“异国风景”来拍摄,并很快放弃了这个战场,借助英语的优势去好莱坞寻觅一条相对容易的职业道路。40年来他坚持沿着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和捷克新浪潮的方向,试图用电影去改变普通人的困境,尽管这是一条非议多多的险途。
他的第二个金棕榈奖,不是没有争议的,毕竟今年戛纳影展高度风格化的佳作那么多,《我是布莱克》 看起来却是平淡的,情节、人物、对白都简单极了,而简单的表象下包罗万象的复杂,未必被在意。这些年里,肯·洛奇每推出一部新片,都会入围戛纳影展主竞赛单元,但这个英国老人每一次出现在蔚蓝海岸,都会被揶揄是个思想正确的“老炮儿”。这枚标签背后的肯·洛奇,在欧洲获得了知识阶层的认同。《我是布莱克》 的获奖,被看作是一种骨感的“表态”,而这部电影在剧作、拍摄手法和表演质感方方面面的丰满,却被漠视了。
《我是布莱克》 的主角布莱克,是个上了年纪的木匠,生活在北方工业城市纽卡斯尔,因为健康原因,没法工作,然而在申请失业补助时,政府部门的医疗顾问判定他没有丧失工作能力,驳回他的申请。为了生计,他只能在申诉的同时,转而申请另一份“就业补助”,其实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胜任任何工作。他和福利部门之间漫长的拉锯战,成了一部卡夫卡主题的戏剧,走投无路,永远没法抵达城堡。这电影里有肯·洛奇一贯的对英国社会的批判。公事公办的英国公务员们板着一张张容貌模糊的脸,在维瓦尔第《四季》轻快的小提琴声映衬下,构成绝妙的反讽。
肯·洛奇批判的并不是某个个体的“恶”,他针对的是英国社会集体的冷漠,这份坚硬和诚实,是他电影的底色。而当他面对一个个“活得乱七八糟的”个体时,他的创作抵达了罕见的写实高度。这位“老底子”的纪录片工作者,从不在电影里耍花活,没有炫目的场面,没有华丽的镜头语言,放下表面的造型美学和隐喻,用极简主义且高度精确的剪辑手法,创造出一个对于“观-演”双方而言浑然如一的时空。我们被浸没在那个特定的时空里,体会人物和环境之间的张力,体会人物内心的张力,这份张力超越了戏剧性,具有简单且震撼的诗意。在《我是布莱克》里,以及在早些年的《天使的一份》 和他更早的那些代表作里,肯·洛奇再现了狄更斯笔下“穷人内部的世界”,就像作家在《荒凉山庄》里写到的:“穷人怎样对穷人,只有他们自己和上天知道。”
底层固然有抱团取暖的互助,譬如邻居黑人小伙帮着不会用互联网的布莱克大叔填繁文缛节的申请表;譬如布莱克帮凯蒂把家徒四壁的廉租房收拾得温暖舒服,用极有限的物质制造出一点诗与远方的念想。但贫穷毕竟把生活拖垮了,这是尊严层面的被剥夺。黑人小伙开始在电商平台上贩卖暴利的山寨货,凯蒂最终没能拾起她荒废的学业,用她的身体去换食物、金钱和她以为的更容易的生活……一个一个都是沦落的人。肯·洛奇清醒地看到他们所不能克服的弱点和缺陷,但他还是为他们发声,他始终相信,那是一群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的人,他们的机会是渺茫的,在不堪的表象背后,有着压抑却丰富的人性。
1996年,60岁的肯·洛奇穿着牛仔裤、扛着机器,奔跑在利物浦码头拍摄工人。他说,为工人争取权益的地方就是他的工作现场。20年后,穿着礼服的他凭借 《我是布莱克》 获得金棕榈奖,时间、名利和奖项都不曾改变过他———一个孤独而可敬的电影工人。
文汇报首席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