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家谢有顺
【编者的话】作家贾平凹曾说过:“我喜欢听有顺说话、讲课,举重若轻,庄重而幽默,天然地能聚集众人的目光。”最近,由北岳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成为小说家》一书,正是评论家、中山大学教授谢有顺近年来讲授文学写作课的演讲实录。作家与现实之间究竟如何签下写作契约?金庸的作品看似天马行空“脱离现实”,为何又能赢得众读者青睐?经出版方授权,整理精彩观点如下。
一个作家所提供的写作理由,会决定他和自己的写作、人生以及现实之间签订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契约。这份写作契约,是作家理解现实、表达现实的重要依据;这份契约,要决定你的写作面貌,也将影响你的写作到底能走多远。你的写作如果是写实的,那就得接受实在世界的检验;你的写作如果是幻想的,那就得接受想象力的考核。
写作在精神意义上说是自由的,但在建构经验的宫殿时,却必须服从经验自身的限制,并无多少自由可言。比如你写一个清朝的故事,那么你就只能让你的人物骑马、坐船或者走路,从苏州到北京,你就得让主人公走上将近一个月,甚至更久;又比如你在小说的开头若写了一把枪,那这把枪就得在适当的时候派上用场。离开了真实、可信、合情合理这个物质外壳,你的写作就不能称之为现实的写作。
▲根据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是多少人的青春记忆
但也有另一种情况,比如金庸的小说,他是凭想像写作的,他笔下的武侠世界,是超越现实法则的,可以天马行空,但我们不可忘记,金庸小说中的感情、人际关系,仍旧是符合现实逻辑的——没有这一点,他的小说就不可能获得如此巨大的影响。
这种写作上的限制,我把它称之为写作的契约。作家和现实之间的关系,其实都与这份契约有关。或者说,任何的写作,都是作家与现实之间这份写作契约的贯彻与执行。
每个人都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写作理由。比如沈从文,他说写作是为了使“读者能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因此,他的笔调是唯美的,温润的。
很多人都知道,沈从文笔下的女性都是美的化身,如《三三》里的三三,《长河》里的夭夭,《边城》里的翠翠,还有《菜园》里那个“美丽到任何时见及皆不免出惊”的媳妇等。而鲁迅笔下的女性形象就不同了,不是像杨二嫂那样“凸颧骨,薄嘴唇”、“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便是如祥林嫂般“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即使刚开始时“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的子君,到最后也露出“凄惨的神色”。
二者何以会出现如此巨大的写作差异呢?区别就在于,这两个作家与现实签订的写作契约完全不同。从不同的写作理由出发,其写作面貌也必然会是不同的。
▲贾静雯、高圆圆出演《倚天屠龙记》电视剧
还有金庸,大家都很熟悉了,一些人眼中的通俗小说家,另一些人眼中的文学大师。他的小说可以说是读者最多的,但他对自己的小说,有着清晰的自我定位。尽管今天有很多人想把他推到大师的神坛上,但我跟金庸见面聊过,他自己是把小说定位在娱乐大众的层面上的。事实上,他的小说最初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也确实为民众提供了无穷的快乐。
▲《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定格了林青霞的快意恩仇
有一次,我在金庸作品研讨会上,谈到了他的小说的娱乐性,金庸马上对我这个观点给予了回应。娱乐性,我想就是金庸的写作理由之一。我一点没有贬低娱乐的意思,我甚至觉得,能使小说达到如此高的娱乐性,本身就是很伟大的事情。不是说,娱乐性里就没有深刻的精神,就没有沉重的价值,恰恰相反,金庸的很多小说都写到了大悲剧、大悲悯。特别是《天龙八部》,里面是有大的悲悯情怀的。
▲《天龙八部》电视剧
令人敬佩的是,金庸即便是在写大悲悯时,也没有忘记他和现实、和读者之间那份娱乐性方面的写作契约,所以,他的悲悯下面,仍然有很多轻松、好笑、欢腾的笔墨,来维持读者对小说的阅读热情。《天龙八部》的结尾是很沉痛的,但整部小说,三个男主人公之一的段誉,还有丁春秋周围的弟子,仍旧写得很有娱乐效果。
▲许晴、李亚鹏版的《笑傲江湖》电视剧
可以说,金庸的每一部小说,都有这样一种轻松的、幽默的、娱乐的人物和笔墨——《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神雕侠侣》里的少年杨过,《笑傲江湖》里的桃谷六仙,《倚天屠龙记》里的周颠和说不得等人,往往一出场就让人捧腹;《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就更不用说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混世魔王。
在这方面,金庸确实是一个大家,他太知道小说要如何写才能吸引读者了。
《成为小说家》
谢有顺 著
北岳文艺出版社
由此可见,作家和现实、和读者之间的写作契约,会决定一个作家写出什么类型、何种风格的作品来。这是做不了假的。得想清楚,你是要在哪个层面上和读者沟通。
你想清楚了,你就知道该如何写作,该往何处用力了。
文:谢有顺(文学评论家)
制作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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