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亦舒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流金岁月》剧照,主演张曼玉、钟楚红
我第一次读亦舒的小说,是因为电视剧 《我的前半生》的热播。自己也实在觉得奇怪,作为一名从小爱看闲书的文艺女少年/青年,当年可没少在数学物理化学课上偷看琼瑶、岑凯伦、梁凤仪和金庸,怎么会单单漏了大名鼎鼎的亦舒?
冲着靳东和马伊琍去追剧,但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人设缺少说服力,剧情也狗血得可以,全靠几个主演的颜值和演技苦苦支撑。带着对电视剧的深深失望和不满去读原著小说——网上关于这剧的各种吐槽中,几乎都在叹息和愤怒着亦舒原著中独立、自尊的女性价值观在剧中的面目全非。我满怀期待在原著小说中获得一个好故事和独立、体面的女性人物,然而并没有。电视剧够狗血,小说也够弱,而二者共同的问题在于,都不过还是一个玛丽苏的去女性主义的俗常故事,女主角的逆袭与救赎,言之凿凿之女性 “尊严、体面”,终究都是要靠一个强有力的男性来实现,而这个男性名叫贺涵或者翟有道 (小说中子君离婚后再嫁的高富帅)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我有点不解,还有点不甘心。这可是亦舒啊!这就是亦舒吗?虽然一直没读过她的小说,可他没少被各种亦舒 “金句”刷屏,没少被各路专栏女作家文章中对亦舒的引用和膜拜洗脑。带着这份不解与不甘心,我又找来多本亦舒小说去读。但不得不说,阅读亦舒的过程,居然成了对亦舒去魅的过程。
亦舒以她犀利、泼辣的语言,参与塑造了一代女性的爱情想象
她的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都是伶俐而个性十足的,这分明是作者个人的内心气质在文本中毫不掩饰的反映,故而小说中总能挑出一些修辞精致又显聪明的句子来——哦,正是那些被顶礼膜拜的 “亦舒金句”…… 然而读得多了,会感到明显的重复,人物形象、情感关系模式,以及女主角的性格底色与言语方式都似曾相识。甚至似乎特中意 “家明”二字,多部小说中的男主或男配都在重复这个名字,虽然他们之间并无情节或人物关系上的延续和关联。
我知道,亦舒小说参与塑造了一代女性的价值观和爱情想象。其作品长时间、大范围地流行,一定自有其道理,在流行的背后,一定有其受追捧的社会和时代的文化、心理密码。亦舒开始流行的岁月里,尚不那么见多识广的内地年轻女生们,不谈别的,单就对着小说中云淡风轻提及着的细麻或真丝的白衬衣,开司米披肩,辜青斯基,以及字里行间对 “麻将牌大小的钻戒”与卡地亚的嫌弃,就已经被震撼和征服。
亦舒小说确有明显辨识度,她的叙事语言和人物语言都足够泼辣、犀利,不留余地,甚至有点得理不饶人。那种直中要害的犀利和透,依稀可见她最爱的鲁迅与张爱玲的风采。亦常有人把亦舒同张爱玲来做比较,的确,二位女作家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她们都有一种对世事人心难得的看破看透,然而却并不愤世嫉俗。所不同的是,那个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张爱玲,她在抖落了人物华丽外袍的同时,在看透了人世冷暖之后,自己也黯然神伤。而亦舒,我总从她的字里行间独出一味因着看透而生出的优越感和睥睨心,她大概很为自己看透之后的精明干练得意,慈悲心淡了很多。
文本内部的矛盾与分裂,在亦舒写作中始终无法自圆其说
亦舒的多部小说中都扭结、贯穿着这样一组矛盾:一方面,她所致力于塑造的,是现代都市中坚强、自尊的女性。她们追求经济与人格独立过程中的力量和魅力,正是广受读者粉丝追捧的关键。在这个着力点上,亦舒塑造性格、发布观念的方式主要借助于人物的语言,对,就是那些满天飞的——, “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得到的一切”, “我的归宿就是健康与才干,一个人终究可以信赖的,不过就是她自己。我就是我的归宿”, “姿态难看,赢了也是输了”……这些或铿锵或犀利,聪明而精致的言语,看上去有品位有个性有见识,它们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或人物对话,更是亦舒高声大气的理性宣言。我们对亦舒小说中女性意识的赞许,很大程度上就来自这些言语。而有意思的是,另一方面,在这些言语之外,亦舒给人物安排的命运起伏与剧情跌宕,又是传统旧式的。 《我的前半生》中,被丈夫抛弃的子君是失去了物质与情感供养的女人,小说结尾处,她走出人生困境的方式不过是被更英俊更多金的翟君爱上和求婚,她甩给无情前夫的那记耳光,并非个人生存与发展的奋斗成功,而是世俗尺度下更好的再嫁。整个故事的主线,不过是女主角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更优秀的男人那里,兜了一个圈子。女性终归是要依靠婚姻来实现自我完成——这种价值观念下,和电视剧的改编相比,原著不过是半斤八两。女性自我救赎的力量,终归来自外部世界里那个爱恋她们的男人。
和理性宣言相比,更能够真实、淋漓显露写作者深层文化想象和价值观的,可能是小说的某些细节和故事铺排。如果女性的救赎最终还是寄托在一个有力量的男性之爱上,那么之前所有高声大气宣称的独立,未免就很有点 “打脸”了。 《我的前半生》中,亦舒使用了一个词 “上岸”,这是一个常见于明星八卦帖子中的词,用来指代结婚,而且专门用来指代女性的结婚。包括 《她比烟花寂寞》中,姚晶的死,是因为没能完成好 “上岸”,而那个极具个性的徐佐子,还是得到了男友的谅解和爱。这个时候,作为读者不免沮丧:前头那些反复渲染的 “独立” “清冷高艳”的姿态与腔调,原来并不是女性真正独立自强的要素,而不过是她们吸引优质男之爱所摆出的一种姿态。而这样一种刻意摆出的姿态和腔调,在文本内部,负责吸引一个又一个多金英俊男,文本外部则负责吸引大批的粉丝在女性独立的人设下追捧亦舒小说。不由得,想起 《喜宝》中的一段话: “女孩子最好的陪嫁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负有学历的儿媳妇。”
“我们这一代的爱情观都由亦舒饲养长大”,但其实,单从言情小说论,亦舒笔下的爱情其实不够动人。爱或不爱都来得太过突兀,缺乏说服力和感染力,与小说整体上的现实性和批判性有不搭调的违和感。同样的“爱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发生在琼瑶笔下,是有过程有描绘,让人相信甚至感动的。而发生在亦舒笔下,更像是一个情节发展的道具,她写起爱来是潦草和不走心的。比如罗子君被洋人上司和翟有道莫名其妙地爱上,比如喜宝被冒家两代三个男人爱上,我读来都不太能入戏,包括 《圆舞》中的洛丽塔情结。
而这种文本内部的矛盾与分裂,既是她写作中始终无法自圆其说的巨大破绽,却也成就了亦舒小说的迷人之处。传统的性别秩序的强大和坚硬,使得今天很多女性自身也是分裂和犹疑的,而亦舒小说中内含的分裂和矛盾——恰好贴合了女性读者的分裂与矛盾,既在表层伸张了那些铿锵的主张,够爽,够大方;同时,在一番作天作地的个人奋斗之后,又总会有一个或几个白马王子来来收尾,王子与公主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让人心安。女性读者可以通过阅读亦舒,来舒张内心的那些不可能实现也不便诉诸于人的隐秘欲望。
面对我关于亦舒小说的挑剔与疑惑,某女友嗤笑道, “谁让你现在才开始读亦舒?以我们现在的阅历和经验,包括职业病的挑剔和审慎,当然读不出好来。亦舒原本就是我青春期的陪伴,我不会再以现在的心境和审美重读,但在我记忆中她永远是最好的。”好吧,我这也才恍然,我读亦舒,实在发生得不是时候。所以,也许,不是亦舒不好,而是我与她 “遇不逢时”。
作者:金赫楠 (青年文艺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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