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三打白骨精》集中表现出这个古老IP在新改编中的矛盾方式:一方面在无形的舆论压力和影响焦虑下,隐蔽地扩张了核心故事的“正典化”来源,对改编西游的成功作品进行二次吸纳;同时进行全球化时代里的模仿复制,造成整体上的多元寄生,最终在纠结而歧义的话语缠绕中寄望于特效技术转移所有的注意力。
杨俊蕾
不出意外地,丙申年贺岁档的开画电影中又有一只3D版猴子蹦跳而来,在 《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中考验观众的眼力和耐心。初看上去,这次的 《三打》 不好不坏,中规中矩,形象上没有颠覆式的极端造型,情节上没有逆转原著的悖离,特效镜头显然耗费了大量精工,甚至不止一次地致敬86版的西游电视剧:细节上屡屡再现电视剧的热播画面,片尾再次奏响20年前的电子配乐 《云宫讯音》,既是刻意表现对西游经典叙述的诚意回归,也从一个侧面展示出近年来传统文化IP在影像化改编中面临的“正典化压力”。
所谓“正典”,依照哈罗德·布鲁姆的观点,就是自身具有“美学权威与力量”的经典作品,它们穿越时代和地域的区隔,在每一次未曾预期的阅读或改写中释放自身的独特能量以及复杂性。在这个意义上,成书于明朝的 《西游记》 是当之无愧的华语文化正典,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长河中经历多个国家地区的上百次各种形式改编。就艺术的媒介形式而言,莫高窟洞穴里的壁画,舞台上的戏曲戏剧,再到技术复制条件下的电影电视以及动漫游戏,立体全覆盖的散播程度当属西游最高。再就地域而言,中国的大陆及港台地区,近邻如日、韩,以及因为华人流布而发生文化迁徙的南洋、北美等地区,都在长盛不衰地搬演着或全本或片段的西游故事。
层出不穷的改编为“西游”作品构建起了一个跨度巨大的光谱带,仅影像类的改编就有上百次之多,数量之巨,名称之长无法一一罗列。如果以原著的核心故事作为考量出发点,可以看到姿态各异的改编。既有毫不顾忌原著的离经叛道之作,比如几年前大陆出品的纯粹恶搞 《嘻游记》,韩国 《新编西游记》 以及日本 《最游记》,也有表面上远离原著却偶然再造了现象级电影的“大话西游”之 《月光宝盒》 与 《大圣娶亲》。当然不能忽略的还有被整整一代人奉为正典的86版《西游记》 电视剧,每一个长大了的忠实观众都把六小龄童版的孙悟空当作亲密手足来爱惜,用饱满的情感为他的每个举动做出不无夸张的共鸣反应,背后运行的动力恰恰是 《西游记》 在正典化过程中所释放的审美同化力量。
这个同化力量显然波及到了今年的贺岁电影 《三打白骨精》。为了给特效技术留下充分的画面展示,影片的故事枝干和情感叙事已经相当简化,却在大削大减的镜头中着意保留孙悟空拜别唐僧的完整一段,在毫不需要3D效果的实景桥段里复现20年前的动人一幕。然而,有压力存在的地方就会产生反弹,西游题材的一步步正典化其实是在经历人为拔高的去污过程。原著小说中的很多负面描写被有目的、有步骤地销毁、遗忘。佛祖菩萨身上的神圣光环遮挡了原初设定的世俗一面。天宫社会与九九八十一难取经路上的众生惨象,在不同阶段的改编中,也渐渐倾向了或武打暴力、或奇情魅惑、或追逐特效的电影类型展现。西游故事在层层堆积的改编中逐渐表现出对于正典化力量的双重态度,一方面有意靠拢,另一方面又试图远离甚至抗拒。《三打》 集中表现出这个古老IP在新改编中的矛盾方式:首先是在无形的舆论压力和影响焦虑下,隐蔽地扩张了核心故事的“正典化”来源,对改编西游的成功作品进行二次吸纳;其次,进行全球化时代里的模仿复制,造成整体上的多元寄生,最终在纠结而歧义的话语缠绕中寄望于特效技术转移所有的注意力。
《三打》 在故事推进上有两次关键转折。先是观音菩萨帮助孙悟空认识到“真相/心相”的区别,而后是唐僧以自身一死去度化白骨精、感化孙悟空。熟悉 《大话西游》 就不难发现这些剧情的反转来处。《大话》 中的至尊宝在临终前对观音说了一番“肉眼看”和“用心看”的开悟,话痨的唐僧则发愿“一命赔一命,感化劣徒,配合我佛慈悲的大无畏精神”。在场景建模方面,《三打》 延续了近年来西游改编中的相似趋势,在美术设计、人物造型,尤其是环境外观上进行了更为激进的“去中原化”,将习见的内陆农耕文明景象一路替代为西行远去的异域景观。所谓云海西国的街道建筑来自尼泊尔的实景仿制。至于故事中的反派角色,贯穿起打斗场面的各色妖怪,则无一例外地进行了全面魔兽化。原著中单打独斗的“尸魔”白骨夫人此次配备三个美女跟班,一旦进入打斗戏份则分别现出蛇妖、蝙蝠妖等原型,然而她们的怪兽原型和白骨夫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关联,只是为点缀而增加的美女花瓶,以及为现有技术便利而定的常见怪兽类型。空自架起一个易于观看的热闹外观,松散的组合像极了2011年 《新倩女幽魂》 中老树妖配合小蛇妖。
类似问题在 《三打》 中比比皆是,时常出现线索中断,此后再无呼应的设置,其实质是正典化压力下的各种仿制杂糅与寄生式模仿。比如猪八戒出场时突出了原著中的天蓬元帅出身,不再像 《西游降魔篇》 那样恣意夸大妖性,却在特效上增加了手持华盖并自带雨雪云彩的特效。众所周知,这个特效是2015年迪士尼动画 《冰雪奇缘》 的量身定制,拥有超能力的艾莎公主为雪宝制作了一朵专属的下雪云,满足一个雪人对于盛夏的奇特渴望。同样的特效套用在猪八戒身上生硬而奇怪,尤其是只在出场时一闪而过,之后再也没有相关续接,完全只是为了短暂视效而硬造的技术画面。同样表现出影片回归正典化努力的人物设计还有云海西国国王,他的行为来自原著“比丘国小儿城救难”,但是这个来自原著核心环节的设计也同样经历了外观上的层层仿制。搜捕小儿的假面杀手,其形象与出场方式非常接近《哈利·波特》 中的摄魂怪;国王掩盖在手套下的伤手,又像邓布利多用衣袖掩盖烧焦的手,久久不愈。如果说其间有什么不同,恐怕就在于 《三打》的凭空截用只是原因莫明的片段寄生,尽管个别场景依靠人物表演掀起片刻的激烈高潮,却没有相应的前因后果延续观看的理解和感受。
片中的白骨精在各种元素上也表现出对多元文化的寄生性模仿。按照由表及里的顺序可以发现,她的战衣造型近乎 《沉睡魔咒》 中的暗黑女王,羽毛眼妆则仿制了 《黑天鹅》 的剧终表演照。前者激发疑问:为什么传统的神话故事一定要被改编为西方的魔幻类型?后者更是割裂了人物身份特征与形象外在表征之间的必然关联。再看白骨精在影片中的兵器,时而双剑,时而长鞭,时而用凝血成冰的尖刺,最后又用散落的根根骨架。多样兵器的武打特效固然制作出眼花缭乱的视觉特效,却进一步消弭了白骨精的独有属性。原本在精怪志异序列里要通过日练月练才能获得的独门造化兵器,而今沦作拼凑杂耍画面的工具,持续稀释着传统精怪故事中的本土文化因子。最后,影片通过台词,说明白骨精因为“怨念”而成为妖并矢志做妖。这种“因怨而灵/从怨而生/怨念执着”的叙事模式显然化用了日本恐怖片所继承的怨灵文化,以日本本土的古老神道教为基本观念,完全不同于西游系列妖怪融合释道两家的修炼之法。沿着白骨精的外在妆容—所持兵器—成妖原因—做妖执念步步深究,可以发现其中杂糅着来自西方魔幻电影、惊悚电影和日本恐怖片的多样元素类型。就连片尾十世金蝉子的真身显形,也在现有的成型技术下做成 《哈利·波特》 金色飞贼的模样。一个激动人心的呼号感化时刻就这样流为附庸于现成形象的寄生画面。
经过上述分析之后可以回答,为什么一部初看上去技术炫目、剪辑流畅、美工也足够昳丽的西游IP改编片,依然不能达成合家欢贺岁电影的圆满期待。因为似曾相识的正典故事经过不断混入的特效碎片,最终成为混杂文化寓居的寄生式产品,外观上的精细拼接无法替代也不能填补内里的意义空洞。逐日飘红的票房奇迹无非利用了得天独厚的排片档期,说到底,要感谢今年的天干地支,让猴王登场有了确凿的合理性。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