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小说《无名盛宴》这场盛宴是从哪里开始——先有了马戏团的畸零人,有了幻境,才有了幻境之外的真实城市——先有了影子,才有了物。
马戏团的故事写于2005年春天。我清楚地记得完稿那天清晨的光在瓷砖地上颤动几乎要溢出的样子,清楚记得身边狗一夜偎贴后留下的余温。保存文本之后便不作他想。我想把它结束在那里。但是影子已经成形,物就只好生成。起先是在暗处。
一年过后,我写下第二章,捡起马戏团畸零人奋力挣脱扯断的命运线头,逆流追溯,走进故事里的那座城市,在那里编织迷题。人们总以为现实生幻境,但在这场盛宴里,恰好颠倒。由幻境生出的现实,血统多少不正,来路终归不明,被人问及“出身”,一定是会心虚的。
即便要问,也不应该问作者本人。一旦定稿,白纸黑字定格在电子文档,小说便与作者无关。今后但凡有人寻上门提问,作者只需两手一摊完全撇清就好。越是在乎这小说,就越是要撇得干干净净。因为之后,小说就属于每一个阅读它的人,在永远运动的过程中,不断地被阅读者“再制”。
《无名盛宴》
糖匪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无名盛宴》并不是一个可以单线去理解的故事。它由碎片构成。然而这些碎片并不能令人满意地贴合出一个完整拼图。它们如此调皮、顽固和任性,率先成为自己并且只满足自己,它们不顾全大局,令拼图局部残缺局部堆叠,由此二维的拼图捕获到另一维度,立体起来。碎片们蓄意为之,它们大声质疑:“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完整拼图存在吗?还是说,人们殷殷盼望的完美拼图,即世界的真相只是人工制品般的存在?”
匪,在古代,是容器。作者,其实做容器就可以了,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盛放美好之物,以这样的方式隐匿其中。没有比隐匿在作品中更好的事了,召唤着物的体积、密度、实感、从它表面流动的空气、腐蚀它的时间。创造了影子和物,作者随之消失其中。这观点听着傻气十足。即便如此我仍旧坚持,并且去实践。
——你看,我说了那么多,只为了什么也不说出口。
写小说是件危险的事。仅次于信仰。
敞开从来都是危险的,意味着最大程度的暴露和放弃防范任何侵入。哪怕是博尔赫斯那样纯智性书写,或者穆齐尔式哲学写作,都是将作者内心世界最隐秘幽暗处曝露于日光之下,面对可能而来的暴风骤雨的奚落又或是冷遇。你永远不知道这两者哪个更糟。
但是很多作者还是会选择敞开,即便其中一部分人出于下意识,我不是在鼓励弗洛依德精神分析式的阅读。恰恰是把作者当作精神病人来剖析的阅读方式才令写作变得更加危险。
那为什么作者仍然会选择从事这一危险的行为?也许是因为敞开不仅意味着任人伤害,也意味着爱和被爱的可能。
我想令我笔下的人物得到幸福,想令这个世界上和他们一样笨拙的人也拥有被爱的可能。
《无名盛宴》首发于《上海文学》杂志
那些人,如同波函数所描述的粒子:他们不存在于牛顿物理框架下的宏观世界。不像苹果、行星及一切能被直接感受到宏观事物。他们只存在于量子物理世界,他们没有固定位置、速度或者能量,只有概率。
那些人,不仅不可见,而且不存在,又像薛定谔的那只猫,活着同时死去。
在量子物理里,波函数在被测量后,就会获得真实、具体性质,从概率波变成粒子。因着测量行为,许多潜在的结果瞬间减少到单个观测结果。海森堡称其为粒子波函数的“坍缩”。
对于那些人,是否也存在着一种“坍缩”,使他们被确定,被辨认,被当作鲜活生命温柔以待。至少在文学的世界里,这并非不可能。书写他们就是这种坍缩。阅读他们也是。当目光落到他们身上,他们诸多可能的命运就展露出其中一种。
啪,轻轻一声,比树枝在烈火里爆裂的声音更轻微,他们就确确实实存在了。这场盛宴切切实实属于他们,欢庆他们的新生。
作者:糖匪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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