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寒假开始了,新安里的小朋友门都显得异常兴奋和忙碌,因为还有十天就要过年了,弄堂里的阿芳们要协助外婆、姆妈做很多过年的事儿,尽管女孩子们的手上生满了冻疮,但是她们根本来不及顾惜……
这年12月底,阿芳的外婆就在翻新的丝绵棉袄了,阿芳晓得外婆今年要翻两件丝绵棉袄,一件是姆妈的,一件是大妹妹的,姆妈的棉袄已经穿了很多年了,袖口和领子都已经磨坏了,外婆实在看不下去,一定要为姆妈做件新的,大妹妹的棉袄小了,去年穿的是阿芳的棉袄,今年又小得穿不下了,只能再做一件,也就是说,阿芳和小妹妹是没有份的。去年冬天,外婆已经为阿芳做了一件新的棉袄,只不过不是丝绵的,而小妹妹今年只好穿大妹妹淘汰下来的了,好在外婆打算为阿芳和小妹妹各做件新的棉袄罩衫,外婆也是极力安慰小妹妹,答应明年一定为她做一件缎子的丝绵棉袄,阿芳姆妈却在旁边说“不用做的,她还太小,一直在长身体,穿了一年就不好穿了,浪费了,明年可以穿阿芳的棉袄……”每到这个时候,小妹妹就非常失落,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新的棉袄了,尽管姐姐们穿衣服很仔细,但终究旧的棉袄还是硬硬的,根本没有外婆正在做的新的棉袄的香气。好在,今年外婆很早就准备好了两双灯芯绒的黑色的搏带棉鞋和一双暗红的旁阔棉鞋,是为阿芳三姐妹准备的,姆妈还特意为小妹妹买了新的手套和围巾,小妹妹也就非常开心了,觉得姆妈终究还是喜欢她的,其实阿芳姆妈想的却是手套、围巾与衣服鞋子不一样,终究不会因为小妹妹长得太快而不能用了,至少可以用三年没有问题……
寒假刚开始,阿芳三姐妹先用一天的时间把大部分寒假作业全部做完,然后乘大人还在上班就先疯玩一阵,天天在弄堂里跳橡皮筋、跳长绳,踢毽子和打三毛球,说老实话这种景象与五原路大楼里偶尔飘出的钢琴声和梵婀林声,以及在有着钢窗的大楼房间里安静地读着外国小说的的男孩、女孩根本是两个世界。下午大家玩得累了才各自散去,每到这个时候,阿芳就叫上好朋友莉莉一道回家里去,其实弄堂里的小伙伴都比较喜欢到阿芳家里,因为阿芳的外公是电灯公司的、外婆是居委会的、父母亲都是大型企业的技术人员,娘舅插队刚回来在街道生产组,所以家里条件相对好一些,吃的东西相对多一些,但是由于阿芳的外公比较严肃,阿芳和妹妹们的同学都比较害怕,所以一般不敢踏进阿芳家的门。
阿芳的小妹妹最欢喜的就是下午玩累了回到家,与姐姐们一起烘年糕——年糕也是配给供应,一般每家大户是10斤、小户是5斤,买回来的年糕叠成井字形,为防止发霉,须一根根掰下浸在水里,每天换水,吃一根拿一根,因为过年吃的东西较平时多,一般在过完年才能吃完——所谓烘年糕,就是在傍晚烧晚饭之前,提前开煤炉,把盖在炉子上铁板拿掉,然后放一个钳煤饼的火钳在炉子上,待火钳热了,把长条的宁波年糕放在上面,大概5分钟翻一下,5分钟后再次翻一下,待到年糕两边发黄并且表面有豁口了就用筷子夹起来,然后放一些白砂糖,热热的、糯糯的、甜甜的、香香的,令阿芳的小妹妹心满意足。有一年,下起了大雪,大家都不能出去跳橡皮筋、打三毛球了,阿芳小妹妹在同学家做作业,同学家是弄堂里唯一的三层楼的公房,趴在三楼的窗前,望着对面屋顶瓦片上几厘米的厚雪,想着等雪停了赶快下去堆雪人,打雪仗,打完雪仗,然后回去再烘一条年糕……
其实阿芳姐妹们这样的逍遥日子并不是很多,因为,随着阿芳外婆一声令下,富有仪式感的过年的准备工作慢慢的拉开了序幕……这期间,家里分工明确,阿芳外婆主要统筹年夜饭,阿芳父母亲负责洗晒被子、窗帘、打扫房间,阿芳和大妹妹是外婆的得力助手。
距离过年不到一周的时间,阿芳带着小妹妹一起到前弄堂去排队樁糯米,每年过年阿芳家要樁10来斤糯米,椿糯米家的小女儿与阿芳是同班同学,所以可以随到随椿。跟着阿芳去椿糯米是阿芳小妹妹比较喜欢的活,她帮着姐姐拎着糯米袋子,从前弄堂穿过中弄堂再到后弄堂,整个过程一直是她帮姐姐提着袋子,小小的人儿没有觉得累,只觉得有种自豪感,还有一种即将听到椿糯米的“咚咚咚”的声音的兴奋。弄堂里的雷家有一只磨水磨粉的石磨子,因为弄堂前前后后就他家有,排队借的人家也是等得心焦,阿芳家也是省的麻烦,再说糯米较多,水磨比较慢,磨得多一下子吃不掉会馊掉,所以每年还是拿去椿。
椿糯米的架子是架在屋子中央,椿的人需用脚踏动支在两只支架上,其一头为木质短脚踏柄,以带动另一头其前端装有铁锤头的长臂木柄,它的铁质锤头在镶入地里的大石臼中不断撞击,工作效率比水磨要高好几倍,大约两个小时以后,10来斤糯米椿好,阿芳领着小妹妹,拎着糯米粉袋从后弄堂再经过中弄堂回到前弄堂的家里,一路上也是比较风光的——因为椿糯米一般是比水磨糯米的量多很多,阿芳家里的一般在整个正月里都可以吃到糯米汤团——回家以后,阿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大的竹编筛把糯米粉铺在上面,盖上纱布,放在屋顶上晒,然后每天下午太阳落山后,拿进来再用小的筛子筛一遍,筛掉上面的灰尘和小颗粒,如此往复一周的时间,就可以收在密封的罐子里收藏,然后等着外婆在年夜饭后待所有都收拾干净后,开始做猪油芝麻汤团,年初一的早上起床后,一人一碗猪油汤团是阿芳姐妹一年的念想,对于阿芳姐妹来说,糯米是她们从小最爱的食物,一直到现在,但凡饭桌上有糯米就会点……
寒假后,居委已经把过年的年货券发到各家各户,阿芳家也算是大家庭,阿公阿婆和舅舅算小户,阿芳一家是大户,年货券包括肉票、鱼票、豆制品票、蛋票……,所有的票券由外婆统筹,外婆一般会选黄鱼、昌鱼各一条,再选两条带鱼,因为有两份,所以每年还会有五花肉、鸡或鸭以及两份打碎调和过的冰鸡蛋,另外,外婆还会想办法从乡下妹妹家里搞一些平时在上海很难弄到的年货。
阿芳三姐妹也是分工明确,阿芳因为一到冬天就生冻疮,阿芳外婆也只是派一些干得的活,比如椿糯米、到食品店买一些瓜子、糖、花生等干的活,而大妹妹、小妹妹负责做蛋饺、削荸荠、剥虾仁等湿的活,一盆荸荠和一盆虾仁要搞一个上午,那时根本没有热水器,她俩坐在天井里,一个拿着小刀削,一个埋头剥虾仁,两个孩子的小手冻得通红通红,那时候,她俩心里老觉得外婆太偏心,阿芳门槛太精……
小年夜开始正式准备年夜饭,烧水笋烧肉、煎黄鱼、做熏鱼、肉圆、走油肉等,阿芳外婆还有一个拿手菜就是做八宝鸭和八宝饭,鸭子洗净沥干——鸭子不能开膛,只能从颈脖处和鸭屁股处挖洞,否则会影响八宝鸭的紧实度——事先炒好的一盘八宝辣酱与糯米拌均匀,然后把鸭屁股缝起来,从颈脖处塞进拌均匀的食材,塞满后把颈脖缝好,放在大锅里在灶头上先蒸一下,留待第二天晚上再完全蒸熟;然后用差不多的工序做八宝饭,将事先准备好的豆沙、红丝绿丝等蜜饯等拿出来,在大腕里涂一些猪油,再放一些红丝绿丝冬瓜条和核桃等,接着开始铺上一层稍薄的糯米,然后开始放上厚厚的豆沙,再铺上糯米。那年小年夜阿芳小妹妹发烧,看着外婆如此这般诱惑的准备八宝鸭和八宝饭心里很惆怅,因为家里怕小孩子发烧吃了这般油腻的东西加重肠胃负担,凡是发烧了一律喝些粥调理。这时候,外婆也只能一边做一边安慰阿芳小妹妹“侬今朝夜到冲个汤婆子早点去醌高,等侬退烧了,外婆再做给侬吃,好伐?”,小妹妹听到晚上睡觉又能唔汤婆子、过几天又能单独吃八宝鸭、八宝饭,也是乐开了花,要知道,在没有电热毯、没有热空调的年代里,晚上的钻被窝的一瞬间是多么的痛苦,而拥有取暖的汤婆子和热水袋在那时是比较奢侈的,一般很多人家都用盐水瓶的空放进热水套在套子里,然后塞进被窝,这天外婆答应把汤婆子给阿芳小妹妹,也算是对她的补偿,小妹妹兴奋得因发烧而脸颊泛红却更红了……
大年三十终于在新安里所有人的期盼下到了,一早起来新安里的家家户户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双职工的家庭都提前下班,在前几天准备的基础上,开始年夜饭的程序,阿芳家因为外婆的一手操办,年夜饭的食材准备基本到位,这天就是配菜、拼盘,并拿出一整套的青花瓷碗碟洗净,放在灶头间的桌子上,在阿芳家里,父亲在外婆的熏陶下,烧的一手好菜,外婆年纪大了以后,年夜饭掌勺的既体力又技术的活就有阿芳父亲接下来了。小年夜晚上,阿芳父亲根据阿芳外婆准备的情况和配菜的要求,认真地拟好了菜单:有白斩鸡、薰鱼,油氽花生米,油爆虾、糖醋小排、葱油海蜇、四喜烤麸,皮蛋等八个冷盘;有荸荠炒肉片、目鱼炒咸菜、木耳炒鱼片,青豆炒虾仁、冬笋炒蹄筋、塌菜炒冬笋、狮子头、糖醋黄鱼等八个热炒(糖醋黄鱼是摆样子,一般勿吃勿动筷,是年年有鱼的意思);还有水笋烧肉、八宝鸭两个大菜;另有炭烧火锅(蛋饺、肉圆、鱼圆、白菜和粉丝)和点心八宝饭。下午五点左右,阿芳和娘舅一道把一年用一次的圆台面翻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擦干净后,在外婆的指挥下,放好了碗筷、冷菜,阿芳父亲在每一个冷菜上都放了一些香菜辅以点缀;阿芳娘舅也已经在天井里将炭烧火锅生好了火,并且温了一壶黄酒,待在外公的带领下大家按照辈份排排坐好后,年夜饭就算正式开始了……
两小时以后,年夜饭基本告一个段落,等收拾干净后,阿芳三姐妹就围在了大人身边,又一个高潮即将到来,发—压—岁—钱,阿芳三姐妹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两份压岁钱是铁打的,一份是阿芳小爷叔通过阿芳父亲给的,每年每人十张新的一角纸币;另一份是娘舅给的每年每人一张新的五元纸币……
新安里是上海的一条平常的里弄,住的也是普通的老百姓,如今,随着城市的变迁已经全部拆迁,根本找不到当年的影子;当初新安里没有达官显贵、高知小资,但这不影响新安里的家家户户对过年的期盼,正因为这样,每家每户是不会省略了年夜饭的流程、内容,因为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如今对大多数家庭而言,这套程序被第三方服务所替代——有些人家买来半成品、有些人家订在饭店——人们不会再为一顿年夜饭做非常繁琐的准备,随着城市人口的增长、城市边际的模糊,许多人的准备工作都放在了12306网站上,抢票退票换票,为的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赶到家吃一顿团圆饭,至于吃什么根本不重要……
作者:海大西
原文标题《新安里过年了》
图片:作者供图
编辑:吴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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