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秋天,我开始在人民大学教书,这几年开设的课大多与小说鉴赏及写作有关。上小说鉴赏的课,通常比较有底气,即便是一家之言,还是相信对学生有益。上写作课却还是有点心虚,总归要面对那个不断升起的怀疑:写作到底是不是可以教的?
我至今仍旧觉得,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教的。即便是在那些不乏真知灼见的写作技巧类书籍里读到醍醐灌顶的话,了解了某种可以操作的方法,它们也像一件租来的衣服,并不真的属于你。到了创作中,你很快会发现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合身。而且穿着它让你变得古怪,束手束脚,限制了行动。
说到底,读写作技巧类书的最大获益,应该是阅读它们时的愉悦,是那些感觉自己有所顿悟,对写作充满信心的片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是个甄别此类书籍的方法,如果它连阅读的快乐和热忱的鼓励都不能给予,后续的效用就更加不必期待了。
辛苦画重点、做笔记都是徒劳的,就像给一群偶然栖落在你视野里的白鸟建造鸟舍,下一刻它们就会毫不留恋地飞走的。可是那些片刻的顿悟、刹那的信心就一点都没有意义吗?那种笃信自己掌握了真理、从此所向披靡的幻象一定是愚蠢的吗?如果没有那种片刻顿悟,没有一些盲目的激情,写作的道路该是多么晦暗啊。
写作得以继续,最重要的是呵护那份相信。一些作家坚持在写作的过程中不向任何人展示未写完的书稿,因为要呵护住那份相信。一些作家在写作中选择阅读自己最心爱的作家,抑或选择一字不读,都是为了呵护住那份相信。
所以我始终认为,传授写作技巧的书籍及课程,首先要做的是守护和维系那些研习写作的人的相信。这种相信就像一次握手,是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留下的祝福和温暖。
写作最需要的是自我的学习。任何形式的写作课,如果它是有益的,那么一定在鼓励和推动这种学习。它督促你去阅读和思考更多的东西,把你引入陌生之地。至于你在这片陌生土壤上的耕耘和收成,又或是你决定跋涉到更远的地方,已经和那些写作课无关了。
写作课的教授者,绝对不是园丁,他们不碰剪子,恰恰相反,他们鼓励任何自然的生长,哪怕是几颗最卑微的种子决定在最贫瘠的土地上扎根。
《鲤·写作课》并不是那种攻略类的书籍。写作技巧当然不可避免会谈及,更重要的是它是一本信念之书。当在汉语写作中已经卓有成就的作家颜歌在诺里奇的创意写作班第一节课心怀忐忑地介绍自己,当在翻译界享誉盛名的译者黄昱宁小心翼翼地询问麦克尤恩如何从写短篇过渡到写长篇,她们都在以一份赤子之心趋近着自己的远方。
文学是最自由的信仰,在这里,践行比教义更重要。技巧可以学了又忘,或者再抛弃,但是只要想到那些你所认可、心怀敬意的写作者,此刻正坐在另外一间书房、另外一盏灯下开辟文字的疆土,也许你就会感到一种慰藉。疆土虽大,终会相逢。
作者:张悦然(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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