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与宫廷画家们共同创作的《文会图》局部
今年的上海书展创新推出“作家餐桌计划”,以作家牵手餐厅的一系列新鲜体验,开启视觉与味觉的跨界之旅。
作家未必都是美食家或者好厨子,但与吃有关的日常,定然是作家笔下绕不开的。古往今来,作家与美食、文字与味蕾交叠出太多迷人的故事。今天,我们就来说上一二。
——编者
中古时代首推孔子懂吃,不单吃得讲究,且懂养生,那是孔子的“食经”
古今中外,“吃货”作家不少。明末清初的著名闲士张岱,在他的《老饕集序》中做过统计,“中古之世,知味惟孔子。”他认为中古时代首推孔子懂吃,不单吃得讲究,且懂养生。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病从口入,然孔子的吃法“循礼”,耳熟能详的“割不正,不食”“食不语,寝不言”,在今天仍有裨益,吃饭哇啦哇啦讲话,引胃胀气;相对鲜为人知的是“不得其酱,不食”,就是说没有对应的蘸料,这种食物也不要吃它。《礼记·内则》有记:“濡鸡醢酱,濡鱼卵酱。”不同的食物需要搭配不同的调味料,醢,就是一种肉酱。
此外,孔子对熟食概之“失饪不食”,对蔬食概之“不时不食”。好比说海南盛产红心火龙果,赖今日物流快捷,北方人在冬季一样能吃到,却易拉肚子,是多吃了不应季水果的后果了。张岱极为推崇该理,认为那是孔子的“食经”,即“养生论”。观如今90后、00后人手一个保温杯泡枸杞,看去是新潮大保健,实则是中华传统,陈年旧物什罢了。
孔子之后,又有哪些美食家呢?张岱细数,“韦巨源有《食经》,段文昌有《食宪章》五十卷,虞宗有《食方》十卷,谢讽有《食史》十卷,孟蜀有《食典》百卷。”其中,数韦巨源的“烧尾食单”为著,“公卿大臣初拜命者,例许献食,号为烧尾。”韦巨源官拜尚书令,宴请唐中宗,据史料称那次宴会共上了58道菜,冷盘、热炒、烧烤、汤羹、甜品、面点一应俱全,原料更是牛、羊、鹿、熊、鹤等不一而足。
中宗死后,韦后作摄政太后掌权,韦巨源横死在政变的街头,流行了二十几年的“烧尾宴”也就“扑街”了。幸而他的食谱被北宋人陶谷的文言笔记《清异录》录下,连同《谢讽食经》,同为隋唐两代宫官筵席收录较为齐全的。张岱对他们的美食持否定态度,认为过分“煎熬燔炙,膟膫膻芗”,导致食物本味尽失,谓“杂”之过。
苏东坡写自己见美食仿佛曹子建遇洛宓妃,那般心神驰荡,美食作家当如是
再往后呀,美食家大略止于苏东坡了。苏大学士的《老饕赋》,仅见“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意思是说吃肉呢,选猪颈后头那一小块嫩肉,螃蟹只选秋风起、霜冻前最肥美的它的两只大钳。读来叫人拍膝直叹,哇,真会吃!怪不得张岱也“口口流涎”。还要倒一缸雪乳般的香茗,摆一艘装满琼浆的酒船,“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而先生一笑而起,海阔天高。真正会吃倒有限,还会乐,还可写得自己见美食仿佛曹子建遇洛宓妃,那般的心神驰荡,美食作家当如是。
与《老饕赋》中食客与食物的缠绵情致相比,《猪肉颂》显得更加凌厉。“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成为当今众多厨房作家念念不忘的台词,好像是好吃的食物自然而然会把“自己”弄得好吃,以博人喜,《圣经》也说,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苏大人学问虽厚,在饿肚皮者眼中,不及门前一盆煨炖合时的东坡肘子呀。
黄州后,他被一贬再贬,一次远过一次的仕途坎坷路,却让他一日更比一日懂得珍惜。海南不产大米,“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常是饱一顿饿一顿的苏老,翻出新花样,“海蛮献蚝。剖之,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这蚝,猜约与少时课文《我的叔叔于勒》里头的牡蛎味道差不多。而儋州多雷雨,想他在那凄风苦雨的夜里,“蛤半熟含酒”,小儿相伴,豪饮醉蚝,算可抵半日乡愁。
苏轼的“因地制食”,到底是因陋就简。被贾平凹形容为“修炼成精”的“文狐”汪曾祺先生写过《宋朝人的吃喝》,言东坡喜吃猪肉,不过是煮的稀巴烂,最后浇一勺酸里咕叽的杏酪,解腻。还说到宋人每盏御宴必有歌舞杂技,吃喝本身倒不太重要,价格也便宜亲民,“几乎所有记两宋风俗的书无不记市食,钱塘吴自牧《梦梁录》最为详备。”
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古人流行吃羹汤,宋式肴馔多“快餐”,各种熝菜,再次是半干或全干的肉脯;且施行先进卫生的“分餐制”,这从顾闳中所绘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可窥一斑。汪先生遍检《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武林旧事》等书,都没有发现宋人吃海鲜、鱼翅、燕窝的记载,倒是我们现在叫主食的“面食”,品类不少,那会儿称为“从食”。今市面上有《宋宴》一书,考据虽浅,胜在兴味游宋,比着宋人《山家清供》、清之《中馈录》等食谱回溯从前,试图还原古法制作精神。
唐宋尝以隆盛之姿孑然傲立,着实让人忘却过去的食物品类实际是有多贫乏。支撑世界早期文明的三种食物,无非小麦、稻米和玉米,其余热量,绝大多数来自驯化的植物和动物。难为《水浒传》或其他时代背景设于早期的武侠小说,主人翁只能是“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全硬菜,别的鲜有。
食物交换的初显端倪,张岱在《陶庵梦忆》一一罗列,袁枚的《随园食单》分类更为详尽
早期粮食匮乏,不易存储,对于那时统治一方的君侯而言,食物即权力,而食物的配给便拉开了巨大的贫富差距。
楚汉相争,刘邦和项羽在荥阳-成皋一线,打了两年多持久战,大战七十,小战四十。战荥阳、夺成皋、占敖仓、峙广武、渡汜水,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听上去都是相距甚远的地理名词。去岁游历嵩洛之间方知,他们反反复复争执的地区在今天郑州市西北角,那里南屏嵩山,北依黄河,富饶沃腴,吃得管够。民以食为天,打仗勇猛固重,但战争更考验后勤补给的能力。
公元前2世纪起,横跨大陆的路线便已联结了汉王朝与地中海东部,这些路线在19世纪被冠以名曰“丝绸之路”,后又有海上丝绸之路兴起。如今我们习以为常的食物,名字里带“胡”“西”等字样的,多半是从外传进来的,比如胡萝卜、胡椒、胡桃(核桃)、胡麻(芝麻)等,西瓜、西红柿、西葫芦等,至于菠菜其名,听便是从波斯来的。另据《史记·大宛列传》:“大宛左右以蒲陶为酒。”“蒲陶”就是葡萄,葡萄酒自也由西域传来。
经过两千多年缓慢的食物交换,至明初显端倪。“清馋无过余者”的张岱在《陶庵梦忆》一一罗列,“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桔、福桔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窝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桔;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桔、独山菱、河蟹、三江屯坚、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
单看这些生气勃勃的名词,顿觉繁盛。文字是用眼睛就能下咽的食物,得亏张岱自己也知“喜啖方物,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到了清朝,袁枚的《随园食单》分类更为详尽,海鲜、江鲜、特牲、杂牲、羽族、水族,水族还分有鳞和无鳞,简直物质大繁荣。
故宫出版社有一套书,专讲《皇帝怎么喝》《皇帝怎么吃》,很多时候仅仅是某年某月某日某皇帝因什么事吃了什么的菜单子,读来别有意趣。比如皇帝御膳后所食的应季瓜果:初夏吃桑葚、白杏、枇杷;仲夏吃西瓜、樱桃、荔枝、水蜜桃;初秋的葡萄,冬天的桔子、苹果,和今人所食品类已几无差别。
满人早期还抱有渔猎民族的传统,故宫博物院收藏郎世宁画的《弘历射猎聚餐图》,画中有人剥鹿皮,有人正烤鹿肉,写实写足十分。这情形似曾相识不是?《红楼梦》不就描写湘云她们几个脂粉香娃大口喝酒大啖鹿肉的美事么。
《红楼梦》里的大宴小菜,不胜枚举,耐人回味的,还有司棋晴雯“蒸争炒吵”的伏笔
《红楼梦》是贵族食法在文学上的集大成作,最奇的莫过于拿十几鸡配它的“茄鲞”,刁钻若“小荷叶莲蓬儿汤”,秋天赏菊食螃蟹的食不厌精,冬天围炉炙鹿肉的脍不厌细,几百样食,不胜枚举。补若贾母吃的牛乳蒸羊羔,贵则各种燕窝食疗法,尤记宝钗劝黛玉年纪轻轻当保养身子,每日煮燕窝粥,“最是滋阴补气”。史料载乾隆皇帝每日晨起都要喝上一碗冰糖燕窝,可知曹公笔下饮食并非小说家言。
红楼美食令我回味再三的倒不是什么奇绝菜品,第六十一回,司棋让小丫头去“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嫩嫩的”三个字仿若一碗香口蒸蛋跃然纸间;再看晴雯独独要一盆蒿子秆,不需鸡呀肉的荤炒,要用素面筋炒才好。面筋较吸油水,故嘱咐一声“少搁油”,口味高端的不可不算小姐了。性子刚烈的司棋要“蒸”,心高气傲的晴雯要“炒”,“蒸争炒吵”埋下伏笔。况连丫头也敢自换口味,侧将贾府的富贵已极、烈火烹油之势尽摹。
这节上下不过百十来字,流水牌转写出“小菜”,不给读者吞食的时间,立马端上一道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的“主菜”。美食陷阱有鸿门宴,美食冤案得算这出。曹公针脚严密、无一漏洞,连厨房柳家的话里话外也都是“食物”——“人打树底下一过,两眼就像那黧鸡似的”“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只当我摘李子呢……倒像谁害了馋痨等李子出汗呢。”沪语说人嘴馋,也有“馋痨胚”这话。
高门深院的喜宴丧晏,成日家大席小桌的,把个大荤大肉吃烦了,探春和宝钗偶然商议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李渔《闲情偶寄》里讲,“金陵城里的枸杞苗雨后随处可摘”。可见东西不算尊贵,遂给五百钱劳烦私下另添,厨子笑说“两位小姐就算是大肚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去”。其实钱多钱少在次,难得那份淡口闲心,枸杞苗降热清火,这一味岂不像探春与宝钗平日的处事为人。
孙温绘《红楼梦》之《藕春榭饮宴吃螃蟹》
沈从文行迹湘川,故有《边城》中鲜香麻辣的“鱿鱼肉丝”;郁蒸的江南,俞平伯和朱自清难忘桨声灯影下的蟹壳黄和煮干丝
食物是自带身份记忆的。人们不定记得好作家自身爱吃什么,却熟识段誉迷糯嗒嗒的苏州菜、洪七公喜叫花鸡的屁股、韦小宝爱双儿更爱天下无双的湖州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物断乎是同食物有勾连,互为成就,换个人若还给他上这菜,只觉得立不足、不像了。
张爱玲一生中顶重要的事,除衣服外,大概是吃。衣服是象征性,对外示人的,权可夸饰;口味却是自己的,是内省的,没人甘心和胃对干。那时她还年轻,嗜甜,像《倾城之恋》的范柳原整个粉面滑舌,嘴上滴出蜜来。在她年纪写得好是好,表象苍白实浮于事,再读,腻得有点不像话。
每路过凯司令西饼屋,总要买一方栗子蛋糕,想象伊口里吃着云片糕,手里写着《桂花蒸·阿小悲秋》。《桂花蒸》提到炒饭、梅干菜烧肉、鸡蛋饼、面包、一炒总有半脸盆的洋山芋,及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均是上海弄堂里头吃得到的寻常家菜。一句桂花也没,蒸蕴气却直直往书面上冒,全篇有她好友炎樱的题记,“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轻轻地,算注脚了。
再譬方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里的“炒猪肝”,不知怎么,总认为那猪肝该是七分熟,略带血丝;写老北京的人至多,老舍、唐鲁孙、梁实秋,若他们胡同儿口小摊子上的豆汁儿、烧饼油条打排名赛,他们大约能吵起来。沈从文行迹湘川,故有《边城》中鲜香麻辣的“鱿鱼肉丝”;郁蒸的江南,俞平伯和朱自清去雪园品秦淮美食,难忘桨声灯影下的蟹壳黄和煮干丝,那是他们的深夜食堂。
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言,“人世间如果有任何事值得我们郑重其事,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
人在他乡是异客,多少惯食的菜式到底难了。汪曾祺先生在美国时,宴请一群作家吃饭,那里肉类便宜,蔬菜肥而味寡,因做了寻常的卤鸡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汤、水煮牛肉。曹又方吃完抱了抱他,聂华苓叹“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欢你。”瞧瞧,脆弱的中式胃在国外,真容易打发呀。
咿咿呀呀写到这,肚货已空,失神刷个朋友圈,见沈宏非爷晒出“溜黄菜”,看老波头兄“一碗梭子蟹拌面,惊醒梦中人”,喉头一紧,赶快弃笔投厨吧。至于作家们所做的菜,如同他们的文字,大都存本味去增饰,不勾浓芡,少用明油,宜清日淡品。古往今来,治文本如烹小鲜,而人间百味、人世百态,统共在作家们的舌尖与笔尖。
作者:安小羽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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