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今天是鲁迅逝世85周年纪念日,重温“大先生”在《这也是生活》写下的句子,这份对“小我”以外世界的关切,是当下写作者依然绕不过去的命题——文学究竟如何有效呈现公共生活?窗内窗外世界的结合点到底在哪?
“全球化和大众传媒时代,文学的边界看上去拓展很宽,‘泛文学’现象突出,但是以流量为中心的写作某种程度也在稀释着文学的传统——文学本身应该参与到时代进程,推动社会进步。”第五期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由复旦大学中文系与《探索与争鸣》编辑部主办,在工作坊召集人之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的观察里,21世纪以来,很难出现1980年代那么多现象级文学作品,眼下一些写作更多指向娱乐化与私人化。“当然,个人化书写曾有力推动1990年代文学的审美自立和自律,但同时也带来与生俱来的局限:过于关注自我,切断了自我和他者的联系——虽然文学不必然要回应公共事件和公共议题,但公共性如果被普遍排除在作家视野之外,则不太正常。“
如何重建多层次、多向度的文学和公共生活的对话性,引发了众多作家评论家的思考。
恢复文学的行动力
有一次学者黄灯在北京开会,碰到有人当面“表扬”——“你真会选IP”,她听了很生气。从阅读量超200万次的返乡笔记《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到著作《大地上的亲人 》《我的二本学生》,她自认是自身自觉驱动、而非功利性的写作。“我本身就是一个农村儿媳,在二本学校教了十几年的书,我不需要刻意选择什么,我写的就是我生活半径里的人和事。”她曾在网上一条条刷着评论感慨,“那时我不觉得他们是屏幕后面的人,我觉得网友都是我身边的人。”
不少写作者梦寐的“爆款”,果真有“流量密码”?“我没有主动去挖什么热门选题,但我相信个人经验也是可以和公共经验对接的,关键在于是否能敏锐捕捉一类群体的共通诉求或痛点。我们的个体经历和时代同步,所以社会每步进程都会在一代人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在黄灯看来,比起生硬地介入现实,或是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去特定场所,很难潜入生活的B面;深度打量书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半径”往往更有说服力。
“人很难做超越自己的事,我写的就是自己经历过、见证过、思考过的那些——矿山的生活,工友的命运,家乡的风雨。”当过16年矿山工人的陈年喜,陆续写下诗集《炸裂志》、非虚构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他认为,“公共生活”不应该局限于热点生活,“每个人的生存经历不同,面对的生活轨迹也不同。写作者写出了他的生活,人生命运,交织起来也是一个时代图景的生动侧影。”
今天重提文学与公共生活,强调的正是一种文学与时代的对话能力,也是在呼唤一种新的精神自觉。“当人类进入非常复杂的‘后真相’社会,既有的文学经验和写作样式很难洞穿这个时代的复杂性与多维面向。我们需警惕各种借现实主义之名实质反现实主义的概念化、潮流化写作,而是重建文学与大地、文学与世界的联系,在自省与自信的双向维度上,恢复文学的行动力。”《探索与争鸣》主编叶祝弟认为,眼下日渐升温的非虚构写作等,之所以广受关注,可能就是在传统“套路”之外,探索一种更迅疾有效的反应,拓展新的可能性。
这也就不难理解,非虚构自媒体平台“真实故事计划”鼓励大众第一人称的叙述表达,成立最初三年收到来自各行各业的40万个文本故事。创办人雷磊谈到,平台运作中采用选题的方式挖掘文本,希望写作摆脱自娱自乐的困境,真正走向大众,也为更多人提供一个发声渠道,帮助普通的写作者一直写下去。
公众写作不等于“公众号式写作”
“但需要注意的是,公众写作不等于公众号式写作。”复旦大学中文系青年副研究员康凌谈到,有时出现一个议题,马上有不少作者扎堆“追”热点,但这批文本是浮于表面还是有所沉淀,是要打一个问号的。他认为,写作者不能仅仅流于外在触动下就开始做文章,也需在长期的自我经验对话状态中,把自己内部的公共性挖掘出来。
《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评论家黄德海提醒道:“文学与公共生活,二者的关系应建立在文学对公共生活真正的理解上,必须是自己感受最深的那部分,而不是刻意与公共生活建立同谋或者过于友好的关系。有时文学的人在室内待久了,根本不知道公共生活的复杂性,出去以后反而扰乱了公共生活。”《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作者、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认为,说故事的人的职责,更多是创造构筑空间,让不可见的事实真相变为可见的,同时在不可理解的背后,不断地挖掘理解的可能性。
“窗户好像暗示着一种眺望,窗内私人领域的文学与窗外更广大的世界构成怎样的关系,是值得展开讨论的话题。”工作坊召集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金理指着新一期海报说。《上海文化》副主编、评论家张定浩认为,对于每个写作的人来讲,我们应该努力让自己成为创造公共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想象一个站在我们对立面的公共生活,“公共空间也是靠每个人创造出来的,比如沪上近年来蓬勃兴起的读书会,很多读者周末花时间跑来参加,是希望听到一些超过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从各自窗户走向公共的广场。”
《上海文化》编辑、评论家木叶认为,真正的公共生活其实无处不在,好比这个世界的超级链接——和无数的人、事、物无限勾连,“无需迎合也无法躲避,或者说,每个人都天然携带着一人份的公共生活,而一个书写者的才华就在于为之赋形。”这个过程也是发现自身局限的过程,知其“能”也知“不敢”及“不能”,“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努力把灵魂与灵魂之间既不相通,又可能存在着的微妙相通呈现出来。”
“比起直接简单的介入,本土作者与公共生活的互动,更接近于从情感本体出发的一种感化和温暖,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朱军认为,相较有些小说停留于“短平快”记录公共生活,他更呼唤文学式的艺术表达。他以上海作家金宇澄《繁花》、项静《清歌》等作品为例谈到,“前者写的是一个家的索引图,小说结尾叫成家,成家的时候,所有人命运连接在一起,世界所有公共生活连在一起,这是典型的中国人对公共生活的理解;后者写她家乡的故事,生动细节串起了城市里的乡愁。”
跳出“围墙”的创意写作
恰如叶祝弟所说,文学是城市公共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城市软实力的重要度量衡,在文学意义上丰富公共生活的厚度和深度,正因文学有助于捍卫人内心的丰富性。眼下,文学界也不断吸纳吸引着来自更广泛层面的文艺力量。
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举起出了约70期的《杨树浦文艺》杂志,他发现,相较所谓文学专业人士,不少“基层文学作者”对文学的理解和表达,也是不容忽视和遮蔽的,了解不同群体的趣味也能明白公众文学趣味的多元趋向。
“很多人把创意写作仅放在校园,这是狭隘的。创意写作天地是非常广阔的,比如欧美创意写作真正发达的不仅在校园,还有在社区写作,在监狱写作,在精神病医院的疗愈写作等。这是更开放意义上的面向公众写作。”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永禄畅想过一个图景,如果黄灯笔下的“二本学生”们,也选择写下自己亲历的故事,就能与老师的文本互文,更好参与到文学公共生活中。“当然,未经专业训练的写作不一定文字有多纯熟,但表达真情实感的生活,就是不错的状态。”更重要的是,通过文学的方式,尽可能邀请大众书写自己的存在,参与改造今天的世界。“当更多人拿起笔写自己的人生故事,文学也随之跳出了隐形‘围墙’或边界,渗透到更广泛的公共生活。”
作者:许旸
图片来源:主办方
编辑:王筱丽 柳青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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