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中涌动的海》
[澳]理查德·弗兰纳根 著
李琬 译
新经典 | 南海出版公司
医院窗户之外,野地正在燃烧。大火成了唯一的新闻,只有使人窒息的烟雾,席卷而来的余烬,笼罩一切的烟尘。而病床上,安娜的母亲病入膏肓,跌入零碎的幻觉中,既没有死,也并不真正活着。烟雾灼烧着喉咙,安娜捂住嘴时,发现她的手指消失了。然后是膝盖、乳房和一只眼睛。她的身体,她的母亲,她的国度,以及她所精心构筑的现代生活,都从指间一点一滴流逝了,和这加速毁灭中的世界一起,融入烟尘、噪音和幻觉涌动的海洋。
布克奖得主理查德·弗兰纳根最新作品。小说讲述了一个黯淡无光、正在消亡的世界,谈论人们的失落与悲伤,陈说被家人误解、被社会忽视的感受。但其中也不乏幽默的元素,表现一个荒谬、充满黑色幽默的故事,其内核仍充满希望。弗兰纳根笔下关于故乡的故事,对澳大利亚知之甚少的人来说,是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他也以一己之力为塔斯马尼亚提供了声音。
>>内文选读
1
第二天早上来见这家人的三个医生有着某种职业性的礼貌,安娜则把这种态度看成是一种学究式的优越感。她正准备开口,他们就说应该坚持采用现代的护理方式,他们告知这个疗法需要得到病人与家属的同意,他们解释各类根本算不上不利因素的不利因素,他们为弗朗西设计了一趟有去无返的旅程,他们决定着弗朗西的命运。安娜想,他们的工作是拯救生命而非宣判,难道不是这样吗?
此时,弗朗西似乎无法再刺穿将她包裹得日益严密的迷雾。她无从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她又如何能表示同意?也许为了维护她的尊严,为了维持她神志清醒的表象,她现在开始经常用轻轻点头的方式,表达自己同意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即使那件事和她无关。大部分时候这些事都与她有关。假如他们叫她赤身裸体绕着医院跑三圈,她也会服从,泰尔佐说。只不过,汤米指出,没人帮忙的话弗朗西连坐起来都不可能。
安娜摸出手机,假装收到了一条紧急信息。她说很抱歉她说是工作上的消息她面色沉重地盯着屏幕。不断增加的恐惧、第六次物种大灭绝、不断升高的海平面、南极刚刚经历了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天,而这个有空调的病房里则十分清凉——这些事包含了些许不合常理的安慰。霍巴特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四十一度,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毕竟是塔斯马尼亚,是南半球的瑞士,拜托,没人见过这种天气,它持续了一天又一天,甚至延续到现在—现在是春天还是秋天还是冬天?她想到火灾的浓烟笼罩在悉尼上空,把清晨污染成正午,继而是下午,无法从影子的角度或天空的颜色分辨时间,判断时间,时间混合成一团,也同时在她体内生长。现在是今天还是昨天还是明天?所有这些事件都直直压在她身上,比她母亲的病更急迫,她也不希望母亲的病变得更急迫。
扫描结果显示,一个医生开口说另一个医生又接着说,平均、倒数、只是平均值——在增强的同时可能有减弱——痛苦需要缓解让呼吸更轻松尽管这也可能意味着她可能会有其他不适——
医生们交替说着,三个孩子再次感到迷茫。
2
安娜听医生们谈起各类新检查、用量和类型有所不同的药物、某些护理方法的变化,仿佛弗朗西那具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身体并不属于一只虚弱年老的动物,而是一架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精妙机器,只要负责身体的技术员和工程师不断为各个机械部件抹油、替换零件、添加润滑剂和燃料,它就能持续工作。不知为何,安娜觉得这种手段无比残酷,但她并不清楚为何她觉得残酷,也不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稍晚的时候她想了想这件事,她疑惑,也许所有这些专业术语、这种无可救药的表意不清既是一种假象也是一种事实,既是一声自负、反叛的号叫也是一种谦逊的坦承:因为每个人都将死去,而弗朗西比大部分人都更早一些,并且此时我们能做的无非是许多边边角角的小事,而不是一件能够改变命运的大事。
安娜在思忖,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了吗?每天更加精心地更换脏床单,更长时间的护理和关怀仪式,这些和任何其他仪式一样必要而又空洞的琐事?假如最终,这不过又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自我安慰呢?这一切,安娜想,是否真的和萨满对着病人吟诵、变魔法似的从人的肚子里掏出小鸟来有所不同?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她声音洪亮地说,抱歉!工作上的事!她转过身去,再次查看了手机。她感到麻木,打开Instagram,看见刚刚失去家园的人们在沙滩上建起营地,到处都是棚屋。从未烧起大火的雨林开始燃烧而容易发生火灾的季节甚至还没有开始专家们说必须抛弃任何保住家宅的尝试因为现在大火会越烧越烈并吞噬一切。饮用水不太安全,有人发文说,没有电,没有办法通信。这里看起来就像德里,他们现在成了新的第三世界了?她转发了一个她还没看的关于雷姆·库哈斯室内设计的视频,这时泰尔佐说一家人都觉得做透析是更好的选择,然后安娜抬起眼睛点点头,嘟囔着表示赞成,而专家们的语言立即变得更加直观却也更加含混他们开口他们说道正在损坏十分危险他们建议不要违背医院的规定。好的,安娜说,好的。
然而安娜感觉这种建议根本算不上什么建议,它就像吊车上的破碎球那样被扔了过来,带着无法反驳的知识的重量、多年来积累的经验的确信,承载着诸多世纪以来人们见过、治愈过或造成过的痛苦,带着一种会冲击一切人类情感的巨大的重量。
相比之下,他们的反对意见显得有些陈腐,甚至多愁善感,是一种唯独建筑在“同情”这种最脆弱的情绪之上的单薄、易碎的东西。人,死去的鸟,灰烬。当他们几人继续往下议论,这些医生的意见则又一次成为错综复杂的词语丛林,超出了这几个子女的理解,但实际上这些话的意思非常明确。
3
母亲将要死去。他们必须赞成。
>>作者简介
理查德·弗兰纳根(Richard Flanagan),澳大利亚作家。1961 年出生于塔斯马尼亚。1994 年出版《河流引路人之死》,被《泰晤士报文学增刊》评为“澳大利亚文学最有前途的首作之一”。2001年根据画家威廉·古尔德的经历创作《古尔德的鱼类图鉴》,获英联邦国家奖。2013 年出版《深入北方的小路》,次年即获布克奖。2020 年出版《幻梦中涌动的海》。
作者:理查德·弗兰纳根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