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嵩《赤壁图》
一篇名为《乐苦说》的杂文,拥有一个戛然而止但意味无穷的结尾:
乐事可慕,苦事可畏,此是未至时心耳。及苦乐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况既过之后,复有何物比之?寻声捕影,系风趁梦,此四者犹有彷佛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对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乐处?当以至理语君,今则不可。
“君”,含混地意味着“你”或“你们”,将这篇《乐苦说》呈给了不确定的读者。对于不知会在哪个时空中阅读它的人,这篇杂文原打算对畏苦慕乐的心态展开讨论,毕竟这是行走人间难免要困陷的情形。但掂量一番后,作者忽又觉得,讲述它的日子不该是今天,或许,也不该是明天。那么,何时为宜?恐怕永远没有适合的日子——因为他的在世感悟只能被体验印证,而不能被好心告知,当其被言语叙说时,便会因受到规定而成为异质之物。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属于“过来人”的了悟。但幸运的,或许也是必然的,一代又一代人在时间之流中走来,以各自的方式分享了共同的感受,并且留下文字和图像作为见证。因此,这位“过来人”想说而未在这篇杂文里说出的话,竟然始终没有成为过去式,他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诉说”对象,并通过他们完成了意义的传达。这个吊诡的结尾,只是一个开始。
在漫长的中国文化传统里,这篇杂文以及无数佳篇的作者苏轼,成为了一个无法被遗忘的人。他首先是一位存在于1037年到1101年间的思想者,尽管在有生之年饱受苦与乐的拉扯,他却在其中寻获了心灵的平衡。那些荣辱升沉的极致处境,使他主动或被动地造访了胜景与荒处,并留下许多吟啸徐行的痕迹。在缺乏记忆的当下社会,即便仅凭与苏轼相关的地标、传说或美食,这个名字也能顽强地抵抗忘却的侵蚀。除此之外,“苏轼”二字,更意味着无边的风流韵度,无数的名篇佳作,无量的文人趣味,也意味着无尽的追思讨论。对于一个生活于千年后的中国人来说,一生中总会有那么几处情境,或者那么几个时刻,他的际遇及他曾写下的字句会不期然地跃上心头。通过咀嚼这个过去的名字,后人不断重获千般滋味。
明仇英《赤壁图》
“苏轼”两字所包含的精神财富犹如活水衔续古今,使得“苏学”历千年而长青,衍生出文学、哲学、历史学、艺术学、心理学、养生学等诸多学科议题,并且仍源源不断地揭示出新的意义。
有关苏轼的视觉艺术研究也是同样。中国画史中有一类难以忽视的主题创作,那便是大量存世的赤壁图。有近一百幅声称创作于北宋至明代间的画作存世至今,这些赤壁图均与元丰五年(1082)苏轼贬谪黄州后对赤壁的游览与书写有关。自不朽的名篇《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诞生起,一种由视觉元素联结而成的记忆共同体也正在形成。
多元的群体参与到“东坡赤壁”画题的定制、创作及鉴藏的过程中,包括苏轼的友人、皇帝与宗亲、画院官员、文人画家、民间工匠等等。这一画题在宋元时期具有特殊的象征意味,在明代成为“苏州片”工坊中热衷的题材,并在清代泛化为器物上寻常可见的工艺图案,拥有广泛的受众。其视觉形式在发展中经过多次移置变形,与水景图、渔父图、舟鹤图、观月图等主题有隐晦的交互关系,图像的纷繁表征中透露出画史脉络的有序性。
艺术史家赫伊津哈(JohanHuizinga)认为,历史观念唯藉视觉图像才得以形成,历史意识可以是产生于图像的“视像”(vision)。换言之,以今日的目光回溯,历史的进程可能浓缩于某种视觉结构中。从苏轼文人集团内部的、回应其不公遭遇的纪念性赤壁画作,到宋金政权在文化正统的争夺中各具特色的图绘,再到明代群像般的、诠释超验的生命意识和时空境界的载体,最后到清代丰饶的物质文化的代言者,随着时间的流转,“东坡赤壁”图像群勾勒出一段历史的迹线,它有多重的社会面向,并有着向最幽微的个体意识敞开的潜能。
对于不时需要抵抗偶然与虚无侵袭的现代人来说,是什么被灌注入艺术作品与母题之中,使之被分享、被传递、被充盈,从而克服了时间的流逝,成为历史性的存在,是一个有吸引力的问题。即使先哲的罔罟早已将种种可能的答案捕捞殆尽,中国艺术那普遍而特殊的闪亮之处,特别是画史中对“东坡赤壁”主题重复创作的深层动机,仍然值得关注。在赤壁诗文词赋、赤壁图像与赤壁题咏的多重创作链中,赤壁图不但超越了文、武赤壁的地理意义,而且逸出了赤壁赋和赤壁诗的文学意义,成为苏轼文化的独特艺术象征,突出体现了中国艺术传统的连续性和创新性。而对这个问题的探究,或许将不仅提供给我们旧日的故实,而且提供有关生命存在的答案。这一点,已经在“过来人”的体验、书写与描绘中得到反复印证。
从地理范畴到文学景观再到艺术史中的胜迹,赤壁促使无数后来者在这一场域中重思短暂与永恒的问题。这种思考和表达将伴随意识的灵明长存,不会因为前辈人的告别停息。正是由于这重原因,在当下这个时代,苏轼没有被遗忘,而我们也可以断言:他将不会被遗忘。而“东坡赤壁”画题也保持着开放的张力,使共同理解和个性体验并行不悖——当代艺坛中,众多的赤壁主题创作正在将这一共同体记忆传承下来,并激荡出更多的形式与媒介创新。
由此可见,“同绘赤壁”的历程也将持续下去。
作者:王一楠(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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