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襄(1876.12.31—1965.1.31),以搜集、研究甲骨文知名,但他对埃及文物搜集甚勤,留下的零散文字应该也是最多者
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关注和兴趣,可谓理所当然。埃及学极为专门,国人既违天时,更乏地利,完全缺乏研究的条件,自难以进入埃及学的堂奥,故近代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搜集和研治,大体仍限于学术趣味层面而已。
关于埃及文物的收藏,还应特别举出王襄其人。
王襄以搜集、研究甲骨文知名(尽管也在主流之外),但他兴趣杂多,对埃及文物搜集甚勤,留下的零散文字应该也是最多者。
检点王氏《簠室题跋》,计有:
《题埃及王像拓本》(《簠室题跋》第二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1861页)《再题》(同上,第1861页)《题埃及王后像拓本》(同上,第1862页)《再题》(同上,第1862页)《题埃及石人膺铭拓本》(同上,第1864-1865页)《题埃及残石拓本》(同上,第1877页)《题埃及石刻拓本屏》四则(同上,第1877-1879页)《题埃及石刻拓》(同上,第1887-1889页)《题埃及古刻拓》(《簠室题跋》第三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1921-1922页)《题埃及画像拓屏》(同上,第1967-1970页)《题埃及造像拓》(《簠室题跋》第四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043-2044页)《题埃及石画拓》(同上,第2047-2048页)《题 埃 及 造像》(同上,第2072页)《题埃及造像》(同上,第2072-2073页)《题埃及艁(造)像》(《簠室题跋》第五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118-2119页)这些题跋,性质并不一贯,试选录若干,略见其作风。
▲夏鼐(1910.2.7—1985.6.19),考古学家、社会活动家,被誉为“中国第一位埃及学者”
《再题》一则:
埃及王墓为英人抇者,多获得古尸及送死器物,辇至伦敦博物馆陈之。某代某王,复参稽史乘,详著于录,明诏世人。哀哉!国亡,死者之墓亦不能保,至堪痛矣。癸酉三月三日,闻热河之警,慨而书此。
按:此处“癸酉”系1933年,是年日军进占热河。这是感慨时事的。又《题埃及王后像拓本》一则:
此埃及王后像,端忠愍公方旧题云然。像露臂裸胸,今欧美女子犹袭其俗,穷冬严寒,试其轻盈体态。甚矣,风尚之移人也。
这是讨论风俗传承的。又《题埃及石人膺铭拓本》一则:
清季端忠愍公方奉使欧西考察政治,游埃及开洛(按:开罗)故都,得石刻数十事,此其一也。襄昔读书京师,颇获其墨本,厂估云此字在石人之胷(胸)。文义云何,余以谫陋,茫无所知。……中土古有刍灵,有俑,皆寓人形,为送死之明器。秦时长狄见临洮,始皇以为瑞,铸金人十二像之,膺前刻铭,略同廿六年诏文,新莽毁之。汉武帝封泰山,有木甲神,同时且有翁仲,后世用为茔墓仪式。匈奴有祀天休屠金人。南北朝下逮李唐,有造像,且刻题记皆佛像也。埃及画像意境,多著事神典礼,此石人殆神像欤?
这是讨论中国造像源流的。又《题埃及残石拓本》一则:
石刻两端残阙,旧藏端忠愍公家,今不知流落何许。忠愍昔得埃及诸石,尽以拓墨,不任拓者,橅(模)刻副本行之,传古之意甚挚。是拓三十年前所收,今则事易时迁,已成陈迹,发箧题字,不惟慨藏古之先辈凋谢已尽,即余之栖迟客乡,求如曩之驱车厂肆,与并时朋好论古谭艺,亦难得也。言之神往。
这是叹息时世变迁的。又《题埃及画像拓屏》一则:
昔王孝禹(按:王瓘,字孝禹)以欧西水仙花赠潘文勤,有植此异花供养,埃及画像拓与尊斋三古鼎钟古香辉映。约述其语,见承平时世中朝士夫襟怀有古人馈水寄簟之风,而中土有埃及画像拓墨,是不始于忠愍。记此旧闻,存攀古廔(楼)一段雅故,兼以自讼孤陋。
这是追慕士大夫格调的。又《题埃及艁(造)像》一则:
此像似夏娃勃梯。埃及穆斯塔法·埃尔·埃米尔云,此夏娃勃梯像与死者同葬于墓,由于死者诵念咒文,雕像即复活,代主人服务,举一切事故,皆能为之。在其国王与达人都用三百六十五具,以一日有一像备死者驱使。像用各类石材雕制,或用细石灰,或用陶制,且有施以黄、绿、蓝釉,北负框,手持锹,其下身刻以埃及古文,或死者姓名或古经文。约在公元前千年之谱。北大藏八具,与汉唐之古俑相类也。(按:此当据穆斯塔法·埃尔·埃米尔 《介绍北京大学所藏夏娃勃梯象》一文[《文物参考资料》1958年第9期])这是讨论墓葬器物的。
▲夏鼐为撰写关于古代埃及串珠的博士论文而制作的串珠卡片均为资料图片
这些内涵广泛的题跋,当然是王襄个人趣味的表现,但在相当程度上,也是晚清以来埃及文物收藏风尚的表现,乃至也是传统金石学风尚的反映——收藏者对于文物的兴味,不仅是学问的,也是学问之外的,可以寄托着收藏者不同时刻、不同情境下的心事。
还值得注意的是,从《题埃及艁像》一则来看,王襄对埃及遗物的兴趣至少持续到五十年代末期。
还可进一步讨论的是,对埃及文物的趣味,事实上也确实超出了“考古”的范畴,而渗透到“文学”的场域。
潘佳先生引录叶昌炽《语石》关于埃及古文一节,删去了以下一段:
余曾为长古一首有云:“博士弟子遣秦景,绝域使者随张骞。毡椎尚余四十字,石槨一启三千年。差胜流行建中本,景教但溯胡神祆。”又云:“啼迒有象未悬绝,鳞甲虽刓毋求全。诘诵未知孰先出,何论滂喜凡将篇。”(按:检《奇觚庼诗集》似未见)
同一时期,光绪三十三年(1907),孙诒让作为最后的经学大家之一、近代古文字学的先贤,亦有《题埃及古石刻拓本》四绝:
升庵岣嵝纷售伪,黔徼红崖亦渺茫。谁识西航琛赆外,一拳古石见鸿荒。
七诫摩醯著录初,西来景教此权舆。沮仓文字重瀛隔,犹有佉卢别体书。(按:孙延钊谓另有一诗作:“六书微义象形始,画犬盱乌旨不殊。谁识重瀛文教隔,沮仓文字竟冥符。”)
朝日隆仪亚甲传,撒根古记五千年。奇文佚礼烦甄考,远在羲和柳谷前。
盘敦纷纷集五洲,富强大计杞人忧。摩挲翠墨神犹王,何日皇文勒介邱。(原载《籀公谱稿》卷六,此据徐和雍、周立人辑《籀庼遗文》,中华书局2013年版,下册第553页)
又邓辅纶有《题陶斋尚书天发神谶碑图》:
提挈瀛寰七万里,摸苏埃及五千年。佉仓自古援神契,斯邈而还此笔坚。雪夜衔碑成俊赏,墨华腾几秀高烟。可怜一世泥砖本,明眼当之不值钱。(《抱碧斋续集》,《抱碧斋集》,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17页)
还有,陈三立《题陶斋尚书〈陶公亭雪夜评碑图〉,图后为天发神谶精搨本》,有两句:
东搜扶桑制,西摹埃及碣。(李开军辑《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上册第207页)
又《济南李一山乞题唐拓武梁祠画像》,又有几句:
期藏金字塔,大块一私橐。五州震仰之,光芒魑魅却。(同上,上册第558页)
这也透露出诗人对埃及遗物的一点兴味。
不仅如是,埃及遗物更一度成为文人雅集的主题。
1935年,夏孙桐有词《锁阳台》,小序云:
陶斋昔赴欧西考察政治,购埃及古刻甚伙。余得其造像拓本,或云五千年前女王也。袒胸被发,冠如鸟形,手执镜制甚异,无题识。徵同社赋之。
词云:
金墖遗封,碧珉荒迹,争看绝域蛾眉。青禽覆额,加冕属阏氏。顾影春风美满,冰奁对,纤腕新持。休轻道,无盐刻画,裸国少妍姿。
骞槎曾载石,摩挲翠墨,鞮译传疑。已镌苕字翳,云雨迷离。增我伊川一叹,蛮妆遍,举国东施。空依约,风鬟雾鬓,海外补宫词。(夏志兰、夏武康《悔龛词笺注》,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8页)
由小序可知,夏孙桐主动以端方昔时所赠埃及女性造像为题,在词社内征集作品。而应和之作今尚存多篇。
汪曾武有《女王曲》,其小序云:
乙亥仲秋,寓斋词集,闰庵属以所藏埃及女王画象拓本为题。是碑,端忠敏同门考察政治西洋,购石携归,拓本罕觏。溥心畲知女王为殷时人,生时有文在手,左右各一,曰:水陆卓有功,功雄长欧西。象戴凤冠,手持明镜。姑就所知率成二解。
词云:
周前夏后夸明圣,李唐武曌无斯盛。囊括展雄才,英风遍九垓。生成文在手,水陆还书籀。轶事说寰西,五千年可稽。
蝉冠凤翼窥明镜,宫中照彻惊鸿影。镌刻未题年,青珉海外传。陶斋勤访古,寰宇碑宜补。珍重压归装,几人椎本藏。
作者特意选择《女王曲》这一词调,响应埃及女王画像主题,足见匠心。其辞句甚工,内涵亦深,可谓精心之作。
另有章钰七绝《题埃及女王像》:
青鸟飞来厌鬓丝,玉台也自弄娇姿。愧非金塔传奇手,五百年前记艳尸。
又赵椿年七绝《题闰庵年老先生埃及女王造像拓片画轴》:
凤诺同签押尾书(埃及敕令多王与后同署),鹖冠犹似上头初。尼罗河畔临流影,玉面分明见锦车。
翠羽何如翠墨新,好从活洛(按:此系“托活洛”略称,指端方)访遗珉。燕支已失无颜色,愁绝明妆揽镜人。
又邵章七绝《题闰庵前辈埃及女王造像画轴》:
束发加冠凤翼骞,惊鸿照影入宫年。残珉海外珍椎本,良匠应踰卫改镌。
又黄孝平词《满庭芳·题埃及女王造像拓本》:
珠凤攲鬟,明蝉照鬓,鬘天影事留痕。诃梨半掩,镜里月黄昏。十种宫湾奁艳,可怜是,金塔离魂。空相惜,摩诃曲子,钗细〈钿?〉逐时新。
啼妆窥半面,咒心化石,捣麝成尘。任压装海客,分载残春。谁解兰阇索笑,飞鸾影,空剩青珉。依稀认,劫灰罗马,留有捧心颦。(以上皆见夏志兰、夏武康整理 《闰庵公遗墨辑录》,2004年自印本,第281-286页;另参刘叶秋《艺苑丛谈·埃及女王造像》,《学林漫录》第十一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
此外,王襄在大量题跋之外,尚有诗作五首:
《题埃及石刻拓本》(《纶阁诗稿》第一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499-2501页)
《题埃及画像拓》(《纶阁诗稿》第二册,《王襄著作选集》下册,第2517-2518页)
《题埃及画像拓》(同上,第2554页)
《甲申九月题埃及画像,感时虑患,百忧交乘。逾时读之,辞伤激楚,念顽钝无能,空言何补,因制短篇自嘲》(同上,第2554-2555页)
《四幅埃及画像既题诗其二,此幅空处不可无诗补之,率写廿八字》(同上,第2555-2556页)
其中第二首云:
端公皇华使,游遍东西欧。开雒(埃及故都)得古刻,橐载副车后。毡墨传脱本,欲延贞石寿。鲰生癖嗜古,厂肆日奔走。购求不辞劳,十殆获八九。此幅神画好,庄严且雄赳。高冠峙双峰,圆乃如戴瓿。长髯拟老翁,人何加兽首。祈祷告皇神,献花礼拜手。彷彿武祠画,阅世特悠久。怪诞信堪嗤,奇古聊可取。详考题记辞,分行列左右。字存古象形,音仍协声纽。昔读李氏说(李旭华译有《埃及古代文字之研究》),略解某作某。愧无子云才,奇字辩科斗。念彼古王陵,半为今人剖。叹息感式微,伊谁克保守。展图意怃然,进此杯中酒。(按:李旭华《埃及古代文字之研究》一书未能检得)
诗中对拓本的来历、个人的搜集活动,乃至文字的性质,都有涉及,系关于埃及碑刻甚有代表性之作。又末一首云:
尼罗河畔五千载,更历中邦四十秋。独立无言微自惜,共君冷眼看神州。
此诗作于甲申、乙酉年(1944—1945)之间。“共君冷眼看神州”一句,显然就带有忧世愤世的意思了。
这些诗词数量不少,内涵有深有浅,引处无法一一解析。但诗词作为文化载体的性质,决定了这些文本必然异于学术论著,必然包含了文人式的思古幽情。这无关乎正经的学术史,但题材所系,却是深有文化史意味的。
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关注和兴趣,可谓理所当然。我大概想到有几项因素:对古老文明正常的好奇心,尤其是金字塔在视觉上的震撼,此与西洋人无异,此其一;埃及是人类史上的古国,比之儒家自傲的尧舜禹三代更为古远,在西力东侵的处境下,中国人自易产生同情心理,此其二;埃及古文字,跟汉字有类似的“象形”成分,素有小学传统的中国人自然有探究的冲动,此其三;金石学在本土为一朝显学,中国士人完全可将埃及遗物纳入金石学范围,此其四。
只是很显然,埃及学极为专门,国人既违天时,更乏地利,完全缺乏研究的条件,自难以进入埃及学的堂奥,故近代中国人对埃及遗物的搜集和研治,大体仍限于学术趣味层面而已。
照埃及学史专家之说,直到夏鼐三十年代留学英伦,以埃及考古学专业获博士学位,才“打破了中国没有埃及学者的记录,成为中国第一位埃及学者”(《法老与学者》,第235页)。其指夏氏“掌握了古埃及文字”,或未必准确,但称他是“中国第一位埃及学者”,却无可疑。事实上,自学术史的立场,即便有了夏鼐,中国的埃及学仍无足轻重,更不必说连埃及学都够不上的那种猎奇崇古式的学术趣味——那只是埃及学的前史罢了。
那么,夏鼐之前的潘祖荫、端方,夏鼐之后的王襄,是不是就全无价值呢?此又不然。
从文化史而非学术史的立场,埃及作为一种学术趣味,一种文化风尚,自有其意义。它代表了中国人在学术趣味上的拓展,代表了传统金石学在“走向世界”时代的扩张,这是金石学最后的开疆辟地。不妨说,这是一种非学术史的学术史。事实上,在近代西洋式埃及学(以夏鼐为标志)引入之后,作为金石学的埃及趣味(以王襄为标志)仍在延续着,我们不当视如无物。
况且,即便是错误的学术探索,也非毫无意义。以汉字与埃及文字同源论来说,它在结论上必须批判,在方法上不值得学习——但未尝不值得汲取教训。一部学术史,不当只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历史,也应包含正确与谬误的纠缠,也当有失败者的一页。无数的失败者,也跟少数的成功者一般,参与了学术探险这一庞大事业,他们有资格分享学术探险族群之光荣。
像郭嵩焘提到的那位戈谛生,“亦因中国古篆多与挨及同,欲因以考求中国文字源流,因假一官以为久驻中国之计”,为了求索埃及与中国文字问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虽事业未成而身先死,但在学术精神上又何等可敬!我们能因为他或许持汉字源于埃及之见,就轻视他吗?
还有一点,近代考古学对古物取客观的研究态度,故自觉地跟收藏癖切割,在纯学术上,固然是一种进步,但在文化史立场上,又未尝不是一种失落。与此相对,传统金石学并非一种冷冰冰的纯客观学问,它既是学术的,重视史料搜集、考证、补史,同时又是趣味的,包含了收藏活动、崇古情结、赏玩风气。这是金石学异于近代考古学与历史学之处。而这样的金石学传统,未尝没有存在的合理性,未尝不能在近代学术中保留一席之地。很显然,收藏癖并非不能促进考古与文物的研究,这在近代学术史上,在于省吾、马衡、容庚众多的学问大家身上,已体现得极为清楚(参《现代学林点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藏物之道与近身之学——从学术史论可居之学》,《欲采蘋花》,南方日报出版社2014年版)。
由此立场,我们更易理解作为金石学的埃及趣味。近代中国的埃及学前史,即使是作为一段学术掌故,也仍值得钩沉,值得重温。(上篇见2019年1月18日《文汇学人》)
附早期有关埃及专书
[日]冈本监辅《埃及国记》(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英]韦廉臣《埃及纪略》(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
黄曾樾《埃及钩沉》(商务印书馆民国29年版。按:此书述埃及古迹甚为踏实,应为民国以前对埃及记载最详的专著,但属于游历和观察性质)
作者:胡文辉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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