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上海老城隍庙内园(今在豫园内)曾有块《书张润生》碑遗存,可惜,在文革期间被毁。如今,有关此碑的碑刻全文或拓印,即使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海碑刻资料选辑》(1980年)中也无踪影,恐已失传。此碑记载的“张润生”功绩,更是鲜为人知。就连他的后人,已古稀的外孙女,笔者光明中学的陆同窗,对外公的认识也仅限于半个世纪前少年时代,外婆和母亲的讲述,至今早已模模糊糊。
无论陆同窗的外婆还是母亲,去世前,都曾嘱咐她,无论如何要找到外公的史料,要为外公正名!数十年来,陆同窗,一无所获。今年清明节后的4月10日,她在光明老同学微信群中公开披露了她的心声:
“最近都在纪念革命先烈,最痛心的是他们的家人。曾经在豫园内园中就有我外公的塑像,他是上海某大钱庄送银员,在为保护钱庄财产时,与匪徒拼搏而牺牲,轰动全上海,全上海钱业工会为他开追悼会,时年不到三十岁。二十四的外婆带了6岁的我妈和肚里的儿子从宁波赶到上海,这是何等的悲痛,后肚中孩子不幸夭折,守寡终生。所以我问你内园的历史。
“英烈逝去害苦了他家几代人啊!外婆差点发神精病,所以后来她特别坚强,1992年92岁仙逝。
“我妈今年冥寿100岁,逝世于1981年,年仅61岁。她一生饱经苦难,幼年丧父,中年失夫,精神经济双重压力压垮的。我爸是商人,1948年送货去台湾,回到福建,即被国民党部队全部押送到台湾而不能回大陆。解放后,曾怀疑我们是特务,影响了我们的青春岁月……”
希望老同学帮助她了却这一心愿:完成外婆和母亲的遗愿!为弘扬正能量,笔者义不容辞地担当起这一线索相当有限的不寻常任务的寻踪调查、考证。
因提供的名字不确切、殉职的年、月时间、任职的具体钱庄和案件发生地点等都不明晰,百度是不能寄予希望了,上海档案馆的目录检索中也没有线索。 经半个多月的查找、浏览《上海地方志》、《上海金融志》、《上海公安志》、《上海审判志》等志书的“大事记”中统统未见踪迹,真令笔者在史料寻觅中倍感困难。
4月25日,笔者来到上海图书馆报纸阅览室,以“内园”、“塑像”等主题词分别检索时,意外得到相当关键的第一份有价值的线索:“城隍庙内园有一块‘书张润生’碑,记述一家钱庄的老师传送款遇盗事,一般人是不会注意的,但据收集金融史料者说:由于此事发生,各钱庄改变了送款办法,于金融界的制度改革有关。”(新民晚报,上海的碑碣,作者静观1957.9.26)。当看到确切的名字,顿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随后,非常方便地在《申报》中找到九十四年前,题为“昨午厚丰庄栈司被盗拦劫殉命,并被劫去八千元”报道,原文如下:“昨日上午十一点半,北京路福兴里5号半厚丰庄派张顺生(注:有误,应为“张润生”,下同)至外滩中国银行支取钞洋八千元。持票而归(注:持钞洋送客户)。行经河南路,过报警处约五六门面,突来盗匪六七名,一戴西式呢帽,身穿直贡呢马挂及布长袍者,遽向张迎面一拳,击中口部,下手甚重。张之门牙一枚为其击落。知事不妙,急向路旁第三百二十三号门牌之仁寿轩笺扇店避入,盗亦跟踪而入,喝令将钞洋交出。张情急大呼救命。盗即袖出手枪,向之开放,仁寿轩之店伙,见状纷纷向后楼上奔逃。盗连放4枪,均为命中。第一枪击于执钞票之左手臂上,臂骨击断。然张犹坚持钞洋不放。第二枪中右乳上胸部内,弹未穿出,而钞洋仍不放手。及第三枪弹由左边颈项间穿出,第四枪由右边鼻端边打进,左面皮穿出,左腮皮肉全击腐。始因不支倒地,盗乃夺取其手中之蓝色花旗布包袱,内储钞票洋八千,携之出门,授予另一盗匪,仓皇向天后宫桥(注:河南北路)方向逃去。仁寿轩店伙闻声已寂,始出店堂,则张顺生(注:原文有误,应为“张润生”)已身卧血泊中,而有垂毙之势,急报斜对面报警处。一面将受伤人车送仁济医院,途中气绝而死。乃改送验尸所,候礼拜一验尸。事后,捕头往出事地点查勘,检得手枪弹壳数枚,带回捕房存查。厚丰庄经理罗稚云闻讯,除设法办理善后诸事外,并报告钱业公会,闻钱业公会将召集会议,有所讨论。已死之栈司张顺生(注:有误,应为“张润生”),年三十岁,在厚丰庄作事已三年,家属于宁波城内,父母俱健在,有二兄及一弟、妻一(注:时已孕晚期,因丧夫之哀,后致男婴流产夭折),生二女(注:有误,实为生一女),赖其度日,不幸遭此意外。诚惨剧也。闻张平日为人极忠诚,该钱庄上下职员均称美之。即此次事变,若不忠于厥职,臂背已断钞洋犹不放手,不致死于非命,故经理罗君,将厚恤其家属,以慰死者云。”(申报,1925.12.13)。该报道系记者在抢劫枪杀案次日见报的报道,匆忙之际,细节上处难免有误,为此,笔者据实分别作了注释。
1925年12月15日,《申报》又作了题为“厚丰庄栈司被盗击毙之检验”的后续报道:“查张兄弟共有五人,润生行四,系属孪生,其先坠地者至二十二岁时即已故世,润生今方三十。乃竟为盗所害。昨晨总巡捕房派探孙德福,将尸兄张润祖及见证仁寿轩店伙郑小春,传至虹口斐伦路(注:今九龙路)验尸所。十一时半,公共公廨邵襄钟会同英副领事惠君莅所,验明尸体,升座公位,即由中西包探禀明出事情形,将拾获之子弹壳三枚呈案.据郑小春供称,当时在柜台里面午膳,见张推门而进,盗亦追入,将张扭住,初以为系两造相打,旋张连呼两声救命。盗即取出手枪,店中各人觑状皆奔上楼,盗遂开枪三响,将张击毙于柜台外面,抢劫钞票而去。迨鸣捕到来,盗已无踪等语。又据尸兄张润祖诉称,死者系其胞弟,尚在出事之前一日早晨见过,中西官得供,遂下谕云,验得已死张润生,委系生前被盗匪开枪击伤身死,饬属具结领尸棺殓,一面饬捕严缉正凶解案,严行究办。”
12月16日,上海钱业公会张润生治丧小组在《申报》发出“南北银行钱庄栈司同人公鉴”的讣告:“厚丰钱庄差栈司张润生君于十月念七日(注:此为农历,公历12月12日)十二时因公惨遭殉命,忠勇之气足为同人表式。慈定于十一月初一(注:公历12月16日),每家请举数人先期禀明经理,于初一日午后一时以前,惠临四明公所北厂会集公祭,随同执绋以表哀悼,路经河南路过法租界至宁绍码头,幸勿吝步为盼。”
图1 钱业公会“议事录”中“防卫案”和“公决”项影印件节选(1925.12.17)
2017年,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上海钱业及钱业公会》影印版史料集,在钱业公会“议事录”中,笔者查找到了“防卫案”和褒扬英烈张润生“公决”的原始记录,现全文摘录如下:
“议事录”“民国十四年十二月十七日第二十一期常会”:
“(三)防卫案
世风日下,盗匪充斥,驯至白昼孔道,抢劫伤人,肆无忌惮,若不设法防卫,后患何堪设想。本会冯顾问提出意见,应请同业意见讨论,消弭祸害。
公决:查阅冯顾问所陈意见,大旨与上年所说办法相同,终之为慎益加慎起见,各庄应改良办法为是。厚丰栈司张润生被匪枪击,犹系持钞票包裹不肯放手,该匪复联击数枪,以致伤命,其忠勇实属可嘉。同业公意:在内园环云阁下设龛立主,每年于正月十三日备菜一 席享之。
田祈原 秦润卿”
每年正月十三日恰是一些地方民间祭祖的日子,也是钱业公会各会员钱庄正、副经理在内园聚会商讨有关钱业兴革及修订业规等重要问题的日子。“议事录”中签名的田祈原,时任钱业公会第五届总董、秦润卿时任第五届副董(1924年2月至1926年2月上海钱业公会采取董事会制)。
宁波大学孙善根教授在《秦润卿与近代上海钱庄业》在一文中提到:“1924年(注:应为1925年),上海发生钱庄栈司润生被劫之事,加之找零数变现实有不便,所以,钱业公会在秦润卿的支持下,决定自1925年起(注:应为1926年),每会员庄交纳现银 1万两存于公会作为表现基金,以资担保”来改变各钱庄送款办法。(详见《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第23卷第2期2010年3月)
谢谢栈司张润生在甬的侄子,年已八十三的张家銘老师对本文的帮助,弥补了史料中的不足。在撰稿期间,不但陆续补充了关键的线索,还去拍摄了其四叔张润生故居的现状照片,千方百计在2019年5月24日夜,找到了四叔的遗照。
栈司张润生遗像
图2 张润生故居:宁波市孝闻街费家巷5号二楼(张家銘摄于2019.5)
史料佐证:钱庄栈司张润生,永彪我国金融史册!
张润生忠于职守因公殉职已近百年,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而鲜为人知。为褒扬栈司张润生功绩,笔者试对栈司张润生生平作如下简要介绍:
张润生(1895—1925.12.12)浙江宁波人,1922年经同乡保荐,只身来沪,到北京东路福兴里厚丰钱庄任栈司。1925年12月12日,在为客户送钞途中,突遭枪匪团伙抢劫,虽拼力保护钞洋,还是惨被盗匪枪杀而因公殉职。12月16日,上海钱业公会同仁在四明公所北厂为张润生举办公祭,执绋送灵至宁绍码头。后,灵柩落葬于故乡大涵山东麓。上海钱业公会还在公会内(即今豫园内园,也称东园),特为他“设龛立主”与立《书张润生》碑。
因公殉职忠于职守的栈司张润生,为我国钱庄送款制度的改革提供了重大契机。
“文革”中,内园中供后人祭奠的张润生之像“龛”、“书张润生”碑和在故乡的墓均被毁。
作者:周新民(江苏科技大学退休工程师)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