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中国影戏公司拍摄现场,《新剧杂志》(1914)
【导读】1913年拍摄的短片《难夫难妻》是“新剧”片,即演员们在舞台上表演,一架静止的摄影机对着他们拍摄。这部“我国摄制故事片的开端”早已失传,今天只能通过文字资料来了解,从剧情来看,似是一部滑稽喜剧。
1896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次年便有人携电影来上海放映,此后络绎不绝,在茶园戏院放映。1908年虹口影戏院昙花一现之后,西人经营的维多利亚、夏令配克影戏院等相继出现,欧美影片源源不断而来。中国电影史上虽有关于北京丰泰照相馆拍摄京剧《定军山》的传说,但是公认中国人真正开始拍电影则是1913年。美国亚细亚影戏公司的依什尔、萨弗等人在上海与张蚀川(即张石川)、郑正秋合作,把文明戏舞台演出拍成影片,并于9月29日在新新舞台首映。开映前两天《申报》上刊出大幅广告,映出的影片有《上海战争》《难夫难妻》《三贼案》《风流和尚》《横冲直撞》与《赌徒装死》等五六部短片。正如广告声称:“开演从来未有之中国影戏”,“此中国演剧摄入片中,洵为海上破天荒第一次也。”的确,第一回有了“中国影戏”,轰动一时自不消说。
除了《上海战争》是再现“二次革命”中“攻打制造局”的纪录片,《难夫难妻》等都是“新剧”片,即一边演员们在舞台上表演,一边由一架静止的摄影机对着他们拍摄下来,方式原始,演员也缺乏训练,但是在中国电影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尤其是由郑正秋编剧与张石川现场指导的《难夫难妻》,讲了一对青年男女如何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被送入洞房的故事,这与其他几部表现滑稽片段的影片很不一样,因此1962年出版的程季华、李少白和邢祖文编写的《中国电影发展史》,称该片为“我国摄制故事片的开端”,确定了它的“经典”地位。
近十余年电影学界“重写电影史”以来,由于《难夫难妻》在电影史上的重要性,学者们对它作了大量研究与讨论,从报刊、杂志与历史档案等追溯原始资料,竭力还原历史真相,涉及影片内容与思想意义、郑正秋与张石川的电影观念及实践、亚细亚影戏公司的拍摄实践与运作方式以及反思《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经典化”论述等方面,丰富了我们对中国早期电影形成的历史认知。
《难夫难妻》是怎样一部片子,讲什么,是首要问题。影片早已失传,只能通过文字资料来了解。有关资料埋藏在浩如烟海的报纸期刊等出版物之中,学者们经过不断探索而有所发现,遂重睹《难夫难妻》的真相。最早是《中国电影发展史》对它的内容作了描述:“影片是以郑正秋的家乡潮州的封建买卖婚姻习俗为题材的。故事‘从媒人的撮合起,经过种种繁文缛节,直到把互不相识的一对男女送入洞房为止’。”这一情节叙述是依据刊登在1956年10月《中国电影》创刊号上的钱化佛《亚细亚影戏公司的成立始末》一文,文中对它揭露“封建买卖婚姻习俗”作了充分肯定,认为《难夫难妻》的拍摄值得“珍视”,在内容上“通过一对青年男女在封建买卖婚姻下的不幸,以讽嘲的笔触抨击了封建婚姻制度下的不合理”,“它接触了社会现实生活的内容,提出了社会的主题。这在普遍把电影当做赚钱的工具和消遣的玩意的当时,是可贵的”,当然作为“故事片的开端”,更有理由确定其“经典”地位。
据钱化佛自述,郑正秋、张石川与亚细亚公司合作拍片,他是演员之一,因此他的回忆有可靠性,但历时既久,记忆难免有模糊之处。2004年张伟在《〈难夫难妻〉究竟拍了些什么?》一文中指出,钱化佛的口述很不全面(《前尘影事》,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页1—3),因为他在1914年7月出版的《新剧杂志》中发现一篇对《难夫难妻》的剧情介绍,作者为“瘦月”,文章叙述:
中国结婚之手续颇繁,腐败亦已极矣。此戏系甲乙两富绅,结朱陈之好。花烛之夕,贺者盈门。婚礼讫,送入洞房。礼人传袋,偶一不慎,夫妻交仆。既婚后半年,新郎以赌钱遇翻戏大负,夫妇因之起衅,捣毁物件,并各伤头足。仆人报告甲乙二翁,于是合家齐至,在途拉拉扯扯,颇有可观。及抵新房,左右围坐,新郎新娘,其时恶感已息,彼此赔礼,其事遂寝。(瘦月《中国最新活动影戏段落史·难夫难妻》,《新剧杂志》第2期,页4-5)
如钱化佛所说,影片讲一对青年男女的新婚以及被送入洞房的情节,对于结婚的繁文缛礼有讽嘲意味。但按照瘦月的叙述,整个过程不复杂,在“送入洞房”之后有很多戏,钱仅记得开头部分,把半年之后发生的故事都漏了。从“夫妻交仆”“起衅”以及“拉拉扯扯”的情节来看,颇多搞笑动作场面,很有看头。
然而至今尚未引起注意的是,在此之前,郑正秋专为“新世界”游戏场开业两周年写了《双周纪念之新世界》一文,发表在1917年8月16日的《新世界》游戏场报上。文中第一篇题为《中国影戏》,谈到当初亚细亚公司来沪托张石川邀请他一起拍片,第一本即《难夫难妻》,全文如下:
中国影戏发生之时期,实在于新剧中兴之前。当时有三数洋商,自美国请到拍影戏之好手(林区)。初仅拍内地风景,后方托张君约予同办戏剧事。开首第一本,即系《难夫难妻》。虽非大部戏,宗旨亦在改良家庭。连日新世界之游客,对于此项影片甚表欢迎。看到灯下新嫁娘,深夜待夫归处,亦各未免有情。看到新郎君嫖院,各帮闲抬轿处(碰和。三人勾串计赢一人钱者,谓之抬轿。),又各若有所感触,见偷牌换牌后,和出之一副大牌,计中风一碰,白板一碰,发财四只,一筒两只,东风三只,议论大起。竟有一番多少,两番多少,三番多少,四番多少,五番多少,为之屈指计算者。看到夫妻相骂相打,郎伤女足,反气恼为怜爱;女伤郎头,亦反气恼为怜爱。相吵闹者反而为相温存体贴处,更各大为之动。看到双方父母,为子女各兴问罪之师,狭路相逢,打成一片。及至子女房中,一场祸事,早已烛灭香消,带累局外人,亦各为之难为情。咄嗟之间,言归于好处,尤各若有领悟。由是观之,影戏之力,不在小也。以后当力谋中国影戏之发达矣。(正秋《双周纪念之新世界·中国影戏》,《新世界》,第2版)
▲郑正秋自述《难夫难妻》,《新世界》(1917)
郑正秋现身说法,其史料价值自不待言。所叙内容与瘦月的影片介绍基本一致,也点出“宗旨亦在改良家庭”的劝惩主题,但不像说明书的写法,对于男女两家从定亲到送入洞房的繁文缛节一概不提,也没有“夫妻交仆”的桥段。所谓“连日新世界之游客,对于此项影片甚表欢迎”,意谓《难夫难妻》在新世界游戏场放映,得到观众的喜爱。接着说“看到灯下新嫁娘,深夜待夫归处,亦各未免有情”,这应当发生在半年之后,丈夫深夜不归,新娘独守空闺的情景。然后“看到新郎君嫖院,各帮闲抬轿处”,原来新郎出入妓院,这一点颇重要,在瘦月的介绍里没提到,因此可明白夫妻相打,不光因为赌牌输钱。
文中对“抬轿”和“翻戏”的描写,让人看到围桌打牌众声嘈杂的画面,看到各人怎么“偷牌换牌”、怎么“感触”,仿佛一个个特写镜头展示打牌细节与人物表情,如“和出之一副大牌,计中风一碰,白板一碰,发财四只,一筒两只,东风三只,议论大起”,对于桌上和局的牌面花色都看得一清二楚。其实当初拍摄《难夫难妻》及其他短片时,摄影机面对舞台有一定距离,将台上表演实录下来,对于桌上牌面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因此郑正秋似乎是根据他的剧本在作一种想象的描绘,或可能是有字幕加以说明的。不过原始影片早已失传,我们也只能付诸猜想了。
郑正秋自置于观众角度,对情节的叙说带有感情色彩,更具镜头感,看似随兴碎片,却关照观众心理,同时掺和了自己的编剧与现场指导拍摄的经验,遂造成一种在场观影分享的效果。所谓“夫妻相骂相打”乃至亲家“狭路相逢,打成一片”,显然影片以打闹为主,但是正如前面“新嫁娘深夜待夫归处,亦各未免有情”,各人打牌“又各若有所感触”,以及夫妻相打伤头伤足之后,各自“反气恼为怜爱”,却不乏温情,可见郑氏编剧的用心,并非一味打闹,也在表现人情之常,乃至两家大打出手,怒气冲冲赶到洞房,却发现夫妻俩已“言归于好”,正如俗话“皇帝不急急太监”,当然给观众带来惊喜。
郑正秋说《难夫难妻》的“宗旨亦在改良家庭”,含有揭露“封建买卖婚姻习俗”之意,但从瘦月与郑正秋所提供剧情来看,它颇多动作打斗,也有嫖妓赌牌等内容,表现了当时市民日常生活百态,最后夫妻言归于好,皆大欢喜,说是一部滑稽喜剧似更为恰当。
作者:陈建华(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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