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人习医出身,虽中途弃学,但其对医术的判断,对医院和医生的取舍,应该自有感悟。1927年后,作为文学巨匠的鲁迅定居上海,度过生命中最后的辉煌10年。在此期间,即便作为伟人,也不得不遵循自然的生命法则,与生、老、病、死纠缠。此类沪上医务琐事,记录在《鲁迅全集》。总的来说,与其寓居街区里聚集的东洋医生、东洋医院,互动密切。
1929年9月26日,许广平即将临盆分娩,及时入住北四川路最豪华的日系福民医院,即1949年后的上海市第四人民医院。鲁迅老来得子,兴奋堪比奶爸,温情暖男的做派,与其匕首般作品里横眉冷对的风格大相径庭,伺候太太无微不至,为邻床病家日汉翻译耐心细致。鲁迅在景云里23号与马路对面的产科病房之间,足足奔进忙出15天,前所未有。
周海婴2岁上下时,也就是幼儿自身免疫与环境博弈最弱势的年龄段,鲁迅与许广平这对中老年夫妇,不得不经常送宝贝儿子就医。塘沽路300号的蓧崎医院,是周家频繁出入的医疗机构。尽管此处相距山阴路大陆新村的周宅较远,搭乘黄包车,单程也要半个钟头。但周氏夫妇信任在此执业的帝国大学高材生,即坪井芳治医生。
鲁迅自己的顽疾,则由主治大夫须藤五百三关照。这个退了役的皇军军医,一直陪伴着鲁迅,直到送其走入生命终点。统计下来,先后关照过周家的医生,主要是东洋西医。鲁迅信任现代医术,与年轻时专攻西医,厌恶传统中医不无关系,有其亲笔为证。
须藤诊所旧址(今峨眉路108号)
自1862年长崎“千岁丸”首航上海起,沪上原住民发现,越来越多相貌肤色与己相似,但语言习俗迥异的东洋客,从黄浦江边的汇山码头上岸,不断聚居在附近民宅中。这批异国商贩先做采购贸易,再设商铺销售东洋货。东洋男站稳脚跟以后,东洋女也尾随而至,或做皮肉生意,或作外人小妾。以四川路和塘沽路为中心的附近街区,遂成日本人集中的侨居处。
到了1876年,日本居留者竟达百余号,以至日本驻沪总领事要求本国政府,派遣日籍医生来沪提供医疗服务。到了20世纪初,旅沪东洋西医包括久米治彦、高山章三、菅又吉,顿宫宽、冈本繁、吉田笃二,秋田康世和松井胜冬等著名开业者,与欧美西医竞争市场。
照说,西洋医生来沪传教,早在日籍西医抵沪前30年,已在沪上挂牌,先充当宗教侍女,逐步过渡到现代医术的传播者角色。到了1880年代以后,不仅西式医生和西式医院大增,连西医学堂都出现在上海。比如,老牌的英美系医疗机构有,仁济医院,公济医院和同仁医院,慢慢地,法系的广慈医院和德系的宝隆医院,也出现在租界的地盘上。
但西医诊疗终归昂贵,且与本地居民存在言辞沟通不畅等隔阂,服务对象大受限制。直到20世纪初叶,华人西医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医疗水准上,尚未成为市场化服务主体。为此,在东洋移民与文化集聚的租界外围,即沪上东北区域,来自东洋的西医,自然乘虚而入,形成其特定市场。
自18世纪后半叶起,荷兰文化入侵岛国,形成所谓兰学。曾经历时千年全盘接纳汉医的东洋岛国,开始接受现代医学知识。西医入岛,不仅时间的上比西医入华提前几十年,关键是,东洋知识界认可科学的态度,比儒学发源地的华夏,束缚更少,更加积极。
虽说,我国近代也不乏传统医者,致力于汇通中医西医。其中,王清任最早发声,1830年代开始破除礼教约束,大胆从事人体解剖研究,所著《医林改错》乃中国解剖史上重要事件。然而,英雄毕竟孤胆,所获成绩有限。
唐宗海是1889年的晚清进士。他寓居沪上博采融会西医常识,辑集《中西汇通医经精义》,虽比《医林改错》高明些,但笔下见识,明显远离现代医学的严谨。比较东洋兰学以降的医学解剖图谱,华夏与东洋在现代医学的采纳与传播上,不仅高下立判,对后续社会效益的辐射影响,波及后世。这样看来,熟悉东洋文化的鲁迅,首选东洋西医为其诊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其晚年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了。
王清任《医林改错》
唐宗海《中西汇通医经精义》
东洋《解体新书》
作者:方益昉
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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