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2018年的年尾,谈生死,别有意味。因为这一年,我们真的送走了不少人——霍金、王丹凤、单田芳、李咏、金庸、程开甲、老布什、二月河……死亡,总是让人畏却,但是每一次送别,对生者来说,何尝不是意味着一次“死亡教育”——这一门在大多数人的生命中缺失的“课程”。
近日,《奇葩说》选手邱晨自曝患癌,却打开了“死亡教育”的话匣子。她说,死亡是对生命最精准的教育,她想在余下有限的时间里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霍金也曾说过:“当一个人面临早逝的危险时,就会体验到活下去是值得的。”确实,当我们谈生死,其实是在谈珍惜,谈善良,谈爱的升华,谈责任,谈如何好好活。
我们谈生死,是在谈如何好好活
邱晨的患癌故事,简言之:不知死,焉知生。这也是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妇产科主治医生许啸声近年有所体悟的。
第一次接到“谈生死”的邀请是在一年前,许啸声拿到的题目就四个字——“向死而生”。邀请方告诉他,分享会将在交大医学院举行。结果那天来的不止有医学生,还有看到分享会推送后赶来的市民。
“我们的教育只教大家如何热爱生命,却很少提及如何面对死亡。”这是许啸声最初的感受,生活中一些人已经遇到了困惑,需要补缺“这门课”。
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第一次面对死亡是在少年时代,在舅舅的病床旁。“舅舅因为重症乙肝去世,母亲对我说,你以后要当医生,这样可以救很多像舅舅一样的人。”许啸声记住了母亲的话。
两年后,外公因为白血病去世。父亲告诉他,如果以后当医生,要守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高考时,许啸声选择了医学院,从医至今。对生死的理解,是在工作多年之后慢慢升华。
他遇到过一个女病人,从没做过妇科检查,持续出血一个多月,撑不下去了。妇科检查发现,她的宫颈上有溃疡性病变,这不是好事情。
但是面对几百元的进一步筛查的费用,女病人沉默长久,最后说:“算了,我不做了……医生,我的孩子生尿毒症,这钱不该花在我身上,他还年轻,比我更有希望。”听完她的话,许啸声沉默了。
“我们的教育会教大家如何热爱生命,却很少提及如何面对死亡。”这是许啸声最初的感受,生活中很多人的困惑,其实都源于“死亡教育”这门“课”的缺失。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愧疚地以为自己洞悉人心,认为这样的病人不知自爱身体,却不知,是何样的感情,能让她在生死之间作出如此抉择。”
他遇见过在太太床边搭地铺的忠厚中年人,生命终点的守候灿烂过任何一颗繁星;他遇见过主动捐献遗体的患者,求生欲望极强的眼神背后,有着无法形容的宁静与如释重负。
“听过最撕心裂肺的恸哭,才知道来日方长,其实并没有那么长。”许啸声总是不忘与人分享:当我们谈生死,其实是在谈珍惜,谈善良,谈爱的升华,谈责任,谈如何好好活。
关于活着这件事,死亡是最好的老师
都说医院是死亡教育最深刻的场所,医务人员直面了太多的生死。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胰腺外科主任虞先濬仍记得第一次面对病患死亡时的场景,“患者就在我面前死去,我看着他身旁的家属嚎啕大哭,我也忍不住流泪了。”
病患无法接受死亡,家属无法接受亲人离世,也有大量的医生不懂如何与病患沟通死亡……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医院上演。
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综合治疗科主任成文武的记忆中,因得知自己身患癌症而吓死的患者不在少数。“有一个集卡司机确诊肝癌,他只听进去‘肝癌’两个字,治疗方案都听不进去了。最终,不到一周便离世了。”成文武惋惜不已,“其实,他原本是有活下去的机会的。”
生死教育,本应是堂必修课,在我国却成了“选修课”甚至是“不修课”。
2004年,成文武前往美国M.D.安德森癌症中心培训,在那里他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肿瘤治疗模式:医生、病人、家属、社工围坐在一起谈病情进展,谈治疗方案,也谈到治疗的最坏结果——死亡,以及如何正确面对死亡。
“我非常震撼,因为死亡在我们国家一直是讳莫如深的话题。”由此,成文武也愈加明白,生死教育是多么可贵。他说,谈生死教育并不是谈死的这一刻,更不是谈死亡的过程,而是教人如何在明知自己终将死亡时,更好地珍惜短暂的生命。
“面对晚期肿瘤患者,再好的医生能做的努力也不多。”成文武说,如何将病患在死亡前的满意度、舒适度提高,如何让家属安然接受患者的死亡,都是死亡教育所要关注的。
令成文武至今印象深刻的是,几年前的一位晚期肠癌患者。60岁上下的年纪,年轻时吃过不少苦,终于到了享乐的时候却遭遇不幸。她的爱人想不通,家缠万贯为何买不来妻子的性命?!
“我每天都和他们谈心,还将她的女儿、女婿从国外喊回国。”成文武坚持了45天,每天3小时“谈心”。终于,在患者去世前几天,他们想通了。“爱人在侧、儿孙绕膝,患者走得很安详。”成文武说,这便是生死教育最好的结果。
在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叙事医学”课件中曾有一则案例:演员傅彪弥留之际,他的妻子张秋芳勇敢地喊出,“彪子,大胆地往前走,往光亮的地方走!”北大王一方教授说这是“中国最美丽的死亡叙事”,最后的道别充满力量、勇气以及最多的温暖。
跟孩子说“死亡”,可以是一件彩色的事
从小到大,我们面对死亡,印象是:冰冷的、黑白的,是心电图上的那几道直线,是医嘱上的“死亡通知”,是开给家属的四联单,是死亡小结。但是,死亡也可以是彩色的,只是在东方世界里,这样的叙述确实少见。
关于死亡,史铁生曾经说过:死,是一件无需着急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都会到来的事,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老布什的葬礼上,小布什悼词的最后一句这样说到:“让我们在悲痛中微笑,因为爸爸又可以抱紧罗宾(老布什的长女,3岁时因病去世),握住妈妈的手了。”
“死亡本是一种客观现象,是我们人为赋予了它意义,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死观,其实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观。”许啸声说,当我们在谈生死观时,我们其实在说“向死而生”。
“before I die,I want to……”上海市杨浦区控江中学的心灵体操教室里,黑板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这是心理教师林婧婧《面对死亡——恩宠与勇气》主题班会课。
“我想周游世界”“我想养一只小狗”“我想陪伴着父母,听听他们和我成长过程的故事“……内容丰富的“遗愿清单”铺满了黑板。
五年前,林婧婧成为控江中学心理专职教师,也开始探索学校里的死亡教育。在她看来,“死亡”是学生们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是教育无法回避的话题,“死亡只是作为生命的一个部分,赋予了生的阶段以价值。这块黑板如同一面镜子,将一道光折射到我们心中,让我们与自己的内心坦然以对,让每个人都去反省,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林婧婧也会邀请学生为自己谱写墓志铭,学生们不仅没有抵触,反而十分积极。一位擅长数学的同学给自己设计的墓志铭是一副复杂而精美的迷宫图。
越来越多的学校教师和家长认为,“死亡”不再是亲子谈话之间的禁忌话题。在上海市三灶学校,家委会组织“妈妈故事团”,给孩子讲解与死亡相关的绘本故事。“学生们对生命多了一份敬畏感,不再任性,也懂得父母养育的不易。”绘本讲述发起者、学校语文教师富士英说。
在一些国家,“死亡教育”早已不是学校的禁忌话题。美国、德国等国的一些中小学生会在老师和家长的陪伴下走进殡仪馆、临终关怀机构等,向临终者表达安慰,握住弥留之际老人的手,送上他们真挚的祝福。
去年,一部描绘墨西哥传统节日“亡灵节”的《寻梦环游记》更是向观者传递一个信息:死亡可以是彩色的,可以是温暖——既然死亡是一个客观存在,何不用最暖的光照亮逝者远行的路。
“回忆总是向后,生活总是向前,在这前后的拉扯之间,是我们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爱过的人。”多年后的今天,许啸声这样与人分享。
作者:唐闻佳 张鹏 李晨琰
编辑:李晨琰
责任编辑: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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