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小提琴演奏的圣经”,巴洛克小提琴作品中无可逾越的巅峰之作,无数小提琴家的试金石———巴赫巨作 《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 (简称“小无”) 在中国完整演出了,并且是在一场音乐会中,由一名演奏家整套演奏。任何对巴赫或小提琴略懂一二的人都知道,要想现场演绎此杰作绝非易事,更何况是完整呈现全套作品。7月4日晚,上海交响乐团,MISA的第3天,美国小提琴名家吉尔·沙哈姆做到了,并且完成得相当漂亮。
是夜我抱着极大的期待与一丝怀疑,耳揣着各种经典录音版本的印象,坐进了人头攒动的音乐厅。这位有着英国绅士气质高大帅气的小提琴家,意气风发地登场了。掌声落琴声立起,没有丝毫犹豫。琴声如行云流水,音色圆润柔和,不干涩亦不粗粝;乐句气息连贯、流畅;和弦拉奏饱满、和谐,泛着优雅的色泽;弱奏段落收放自如,精准控制音色好似蒙着一层伦敦的薄雾;弓法与手指技巧臻至炉火纯青之地,极快速段落仍做到旋律清晰、复调层次分明。
沙哈姆这次现场演奏最突出的特点便在于整体速度较快,不少乐章更是有急流狂飙之感。演出时长除去两次中场休息,如此高难度的曲目整整拉满2个小时,俨然比一般录音版全套“小无”缩短了不少! 众所周知,要征服这样一部巨作无疑对琴技、艺术理解、体力等多方面都有巨大挑战。沙哈姆对于现场演绎这套作品有着自己的策略与美学。
于是我听到了 《g小调第一奏鸣曲》 的“柔版”并非如悲剧般凝重肃穆,而是流畅平缓,并无大情感起伏波折;《b小调第一组曲》 的“阿勒芒德”有着清淡的华丽感;《a小调第二奏鸣曲》 的“行板”哀而不伤。随着整套乐曲的行进,沙哈姆在情绪处理方面愈发激烈、深刻。尤其到了“小无”最著名的乐章———《d小调第二组曲》 第五乐章“恰空”:连续和弦断奏留下的空隙弥生肃静感,双声部层次立体分明,快速断弓追风如影、收放自如。戏剧张力大大增强,主题情绪悲戚壮烈,整个乐章高潮迭起。最后一次主题再现,阖眼一听,恍惚觉得一把小提琴竟拉出交响乐队的宏阔感,震撼不已。
“恰空”处于整晚演出最高潮,随后两首乐章虽内部亦有波动,但整体回归平和华丽,情绪也从悲怆转向欢快。整晚演出从第一首至最后一首,形成一个巨大的拱形回归。有分析家认为,这套曲目完整地讲述了圣经故事,包括基督的诞生、受难、复活,是一个圆满且复杂的循环,这亦是沙哈姆对这部作品“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美学诠释,比起录音版对每首乐曲局部细节化的雕琢,现场笼络如此长大的作品更着重整体掌控。
沙哈姆的演奏与大卫·麦卡雷克的影像的多媒体跨界合作是当晚的一大看点。如今多媒体与古典音乐相结合已成流行趋势,然其利弊也不能忽视。多媒体所传达的视觉影像相对于音乐过于具体。聆听音乐产生的想象与通感何其丰富,太过具象的影像容易固化、限制或者过度音乐的表达。对于理解古典音乐来说,配以图片影像的本意是帮助听众得到更好的感受,却也难免干扰纯粹的聆听。沙哈姆与大卫·麦卡雷克的合作颇有深意,画面由超高速摄像下的婴儿开始,后根据不同乐章配以儿童时期、少女的舞蹈、两人共舞等画面。因影像播放超级慢格,与音乐的激烈狂飙形成强烈的动静对比。尤其在“恰空”,沧桑美丽的艺妓在樱花树下手执双扇舞动,极具东方美感,极缓的扇舞带来的仪式感与小提琴演奏的悲剧段落形成巨大反差。《C大调第三首奏鸣曲》“极快板”和 《E大调第三组曲》 终曲“吉格舞曲”是一个巴洛克花瓶被水流冲刷掉落的镜头的正放与倒放,也体现了合作者对整套乐曲内部循环特性的音乐理解。
诚然,这样的现场不可能是完美的,比起各位大师的经典录音,甚至沙哈姆自己的录音版来说,仍略有遗憾。比如在演奏第一奏鸣曲和组曲的快速段落时,乐句之间的呼吸稍显急躁,“恰空”的处理比起海菲茨的冷峻、阳刚;米尔斯坦的戏剧张力浓郁;帕尔曼的哀凉、余韵悠长,沙哈姆则略显平淡克制,不够深刻悲悯。但现场的魅力流淌于他精妙绝伦的指尖与难以置信的完成度,令人震惊而痴迷。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这位潜力无限的演奏家呢? 有着全球最顶尖的技术却不炫技,两小时的高强度表演丝毫没有让他疲惫懈怠,反而在后半程渐入佳境,畅快淋漓。直至曲终,听众掌声与欢呼声经久不息。
有趣的是,乐章间沙哈姆在台上背身调弦,场内观众赶紧趁机清嗓变化姿势,几秒之后彼此默契一笑。这场音乐会不仅对演奏家也是对听众的考验与挑战,而这位亲切的小提琴家让每一位听众都变成了诠释这场“小无”的参与者。
沙哈姆曾说过,他为演奏巴赫这套作品准备了15年,然而即使到现在,他还在努力挣扎想要更好地去演绎它们。对巴赫音乐深刻内涵的理解与诠释,相信时间与阅历可以给他更丰厚的馈赠。然而,能现场征服“小无”并把它拉到狂飙境界,谁又能说这不算伟大呢?
文/ 吴昕雨 (作者为青年乐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