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我很羡慕那些能写小说的朋友,往往一个事件、一点故事就敷演出一段惊彩绝艳的传奇。比如我在家乡的县志里读到的一段抗战史述,与莫言名篇《红高粱》所描绘的那场战斗有些相似:1938年9月1日,为切断日军补给线,新四军某部三营在安(庆)合(肥)公路段上的范家岗(距我所在的村子才三四里地)设伏,炸毁敌军车三辆,毙敌十四人;两天后,新四军特务营在距范家岗不远的棋盘岭再次设伏,战果更大,炸毁军车三十二辆,毙敌七十余人,俘敌七人,还缴获很多枪弹,可以称得上家乡抗战中的一次大捷。如果我是小说家,这也可以是很好的素材吧。
可惜我不是,我没有小说家的那支彩笔为抗日勇士们传神赋彩,但我从小也颇为关心家乡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历史,也渴望从父老口中听到乡亲们在那强寇入侵、国破家亡的日子所遭受的一切,更在心底期望有英雄人物诞生;可是,也许因为毕竟时隔已久,或者那样一段岁月到底不堪回首,我的乡亲们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不愿多谈,我的所获并不多。我只听说,“鬼子”一来,家乡人就“跑反”,纷纷躲进深山,我的父亲——那时他还很小,就在山里亲戚家很住了一段时间,甚至在那里上过学。没有来得及跑的乡亲大多遭了毒手,妇女则被奸淫。有的妇女被污后从此不能生育——乡亲们传言是被鬼子用特殊的药物“打了一针”。母亲告诉我,有一次,鬼子来了,乡亲们来不及跑,就躲进村外的田地里,邻村一妇人因怀里的孩子哭闹而暴露,日本鬼子枪杀了孩子,将这位妇人奸污后还用刺刀挑破其肚皮;可怜这女人肠子都流出来了,只得一手托住肠子,一手撑地往家爬,爬到中途就咽了气。每次听到这故事,我都止不住热泪盈眶。
其实,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呢!那是我上小学时每天路过铁匠铺,偶尔停下来听铁匠们闲谈听来的。他们说,日本鬼子曾在范家岗一带设有集中营,把附近村子里的男人们都集中关押于此;他们下乡捉人,捉来后,就用铁丝穿通人的锁骨,然后像穿一串蚂蚱一样往集中营里赶,稍有不从,就杀全家。这真是惨绝人寰哪,地狱也莫过如此!我还听铁匠说,他的父亲逃奔在外,夜里持着菜刀潜回村子里……潜回村子里做什么?那一次铁匠或许是因为实在太过激动,哽咽了一声没有再往下说,我也不好多问,我不知他父亲杀了鬼子没有,我心里总希望这样,但或许他正是因这一回村而罹难也未可知。
哪里有侵略,哪里就一定有反抗,这也是真理。我常常感到欣慰的是,在侵略者的血腥残暴与淫威面前,家乡人并没有束手待毙,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有组织的抗战除上述发生于范家岗的战事外,还有:1940年8月,新四军在我县陈瑶湖地区建立抗日根据地,翌年反“扫荡”,顽强抗击三千日伪军在飞机、汽艇配合下的进犯,根据地有重要领导人牺牲。1943年1月,日军袭击县城,县政府及部分地方武装撤往陈智铺,又在陈智铺遭遇日军,中国军队救援受阻,阵亡四十余人。1944年3月,驻扎安庆的日军进犯我县练潭、大横山一线,中国军队予以阻击,毙敌二百余人;同年夏,抗日游击根据地先后三次反“扫荡”,毙伤敌人一百余……这都是有一定“规模”,记载于“史志”的战事,零星的战斗应当更是不绝如缕。作为一名写作爱好者,我常常为家乡土地上处处燃起抗日烽火感到骄傲,我甚至想得一两年空闲返回家乡,深入这些抗日的战场,广泛搜集资料,写出一部或可取名《龙眠河的儿女们》的书(龙眠河是流贯家乡全境的一条大河),庶己告慰死难的乡亲和英勇牺牲的烈士。
但我更不能忘怀、更觉得值得骄傲的是,面对强敌入侵,家乡的普通民众也奋起反抗。他们可以说是手无寸铁,但这种不愿做亡国奴,同仇敌忾的精神与勇气正是不可泯灭的民族精神的内核,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这里谨记述其中的几件。
其一发生于抗战之初。日寇犯境,在县城以北数十里外的小关四散淫掠,往往一两个鬼子就掳获役使几十个人,一时谁也无奈其何。有一天,一日本军官来到乡间,面带杀气,欲为不轨。他见一农民在田间割草,就把他招来叫他扛枪。这位叫杨咸福的农民不得已而应之。当走到狭窄的路途时,杨故意用肘子撞击那鬼子军官,鬼子正要发怒,杨咸福索性把枪抛掉,上前把鬼子抱住,扭打着滚入水田。他伸手指直取敌寇双目,不巧却误入其口,被死死咬住。他也顾不得疼痛,又抓起一把田泥抹在鬼子眼里,仍然抱滚在一块,互相撕扯撞击。但毕竟未受过训练,杨咸福很快就感到力竭身疲,稍一松手,敌人就挣脱了,拔刀乱斫,幸好有新四军从旁经过,才将之击毙,并取其刀枪、防毒面具、笔记本而去。
其二,退伍军人朱克武,有一天正和他舅父走在路上,突然遭遇一个日本兵。其时这个日本兵正在路口为他的两个到处搜索妇女的同伙持枪瞭望,一见有人走来,二话不说就开枪打死了朱的舅舅,朱克武愤然上前抱住这个日本鬼子,与之搏斗起来,双方手足并用,拼命击打,朱克武咬掉敌人三根手指,自己也折断两颗牙齿,还用腿踹击敌人胯部;最后也一起滚进水田,直到打得鬼子负痛而逃。朱克武还拾起长枪,因枪栓为泥所涂,一击不响,洗净后再击,不中,三击,中其左肘,日寇呶呶呼号而去。
其三,某年夏五月。县城附近有个叫朱来祥的村民见沿西大路有遗落的子弹四十箱,恐落入敌手,便急忙取来杂草掩盖,并秘密报告县行署,派兵取去。有一日,一个鬼子又来乡间骚扰,路过朱家,入门要水解渴;来祥佯与周旋,殷勤招待,待敌放松警惕,他就装作对其枪支很感兴趣,鬼子渺然不以为意,任其把玩乃至退出子弹,仍高踞品茗,不意来祥忽持菜刀而来,直斫其背,鬼子踉跄出户倒地,来祥割其首以献县署。
其四,一熊姓妇女某日回娘家,猝遇两日本兵,来不及躲避,便出面应对而让两兄躲进柴房草垛。时已日暮,熊氏也是巧与周旋,割肉治酒,待其酒足饭饱,恹恹欲睡,她便叫起两兄,各持锄头、菜刀来到日寇偃卧的床铺前,锄与刀并下,两寇顿时命丧黄泉……
这样的故事还不止这些,但已经可以看出家乡民众对于侵略者那“势不两立”的态度与勇于抗争的精神。其间也曾遭到敌人的报复。有次敌驻三十里铺某部失一军官(确系乡人所杀),便四处搜索,焚烧民宅数十家,枪杀多人,活埋三人。但家乡民众敌忾之气不稍减,争自由的意志不稍屈,该出手时就出手,可谓以勇气与胆略书写了吾乡的荣光。他们虽没有现在的一些抗日电视剧描写的那么神乎那么壮观,也足以让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听到后为之神旺!
必须说明的是,我家乡素来都有“文化之乡”的称誉,明清两代,文人学士层出不穷,上至庙堂,下至草野,都有手不释卷、醉心文化之人,即使是一般的田父村氓,亦讲礼仪,更热爱和平。他们张空拳、施巧技以斗敌,实乃出于不得已,是为了捍卫家园,捍卫尊严,这种不畏强暴反抗侵略的人间正气,正是值得赞佩、崇仰的。家乡曾经历的这一段虽说是“血雨腥风”然而却也是慷慨悲歌的历史,值得我们永远铭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种对待侵略者素来就有的毫不妥协精神,正是中华民族历经几千年风雨而永续存在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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