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洋子画的猫
刘绪源
十年前的2005年,我还不知道佐野洋子是谁,但我已写过好几篇文章,介绍她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我在自己参与编辑的很少推介童书的报纸版面上,刊出了这本图画书的书评和封面。我是在书店里找到这书的,站在柜台前当场看完,暗暗称奇,很快付了钱,挟书回家,一路都在想书中的事,想那个虎斑猫最后为什么不能再“活”……
十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本书,它使我的思路变得灵动而深入。五年前的2010年,我与哲学家李泽厚先生进行对谈,那谈话成果后来变成了两本书:《该中国哲学登场了?》和《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正当我们在北京东厂胡同附近的宾馆里沉思和畅聊时,日本画家佐野洋子女士悄然往生了。第一本对话录出版后,有几个大学请我去讲课,讲到李泽厚的“情本体”,以及如何用这“情本体”去填补海德格尔哲学的“空”的时候,我想到了这本《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猫的故事在课堂上引起轰动,本来枯燥艰涩的哲学,也变得灵动起来,稍加点拨,大家就明白了我说的意思。后来,我将讲课的情形告诉李先生,这位大哲学家颇觉惊讶,还向我要书看。去年初夏,李先生到华东师大讲授伦理学,我找了个机会,把这本图画书交到了他的手里。
是的,在我所见过的图画书里,佐野洋子这本杰作可以说是最深刻的,但同时又是很好看的,两三岁的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他们还不能进到此书的最深处。我的一篇书评的题目,就叫《极清浅而极深刻》。但这本书在众多图画书里,总让人感到一种鹤立之势。鹤立,指其高,亦指其孤。它是怎么横空出世的呢?因不了解它的背景,这成了我的长久的疑惑。
现在好了,在佐野洋子女士辞世五周年的前夕,接力出版社又推出了她的四本图画书,还有一本长篇散文《静子》。静子是佐野洋子的母亲,从这本书中,可以看到洋子的笔墨非常独到,她毫不掩饰生活(包括自己在内)的丑陋,即使写自己母亲,她也一一如实刻画,真实,甚至尖刻,所以极有表现力。而这真实背后的人情味,一旦表露出来,就非常感人。这使我想到有些优秀的日本演员,他们在镜头前毫无顾忌,全身心投入,有时显得粗野,当然也不美观,但一旦被这戏剧效果所打动,你就能感到超乎外表的美。以此来看洋子的图画书,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能创作出那样的猫了。她不掩饰生活,要把生活的真谛从画面中揭出来,所以她不能只写一个甜腻平淡的故事,她必然要深挖。而从另几本图画书中也可看出,她确有一种充满哲思的创作习惯,抓住一个题材,总爱往人们意想不到的深处推挪,推到极致,峰回路转,又让我们看到了熟悉的生活,于是就会悟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比如那本《飞上天空的狮子》,我以为,这简直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反写”,这两本书是可以对读的。后者写的是一个对一切都没有热情,甚至没有感觉的猫,但后来,在和那个白猫共同的生活中,它领会了爱和美的真谛;那头狮子则处处为别人着想,只要听到赞扬就奋不顾身地飞给人看,后来终于累得不能动了,成了石像,直到几百年后,听到别人关爱同情的叹息,这才又活过来,又奋不顾身地飞给人们看了。一个是“有我”,但只有自恋而没有爱;一个是“无我”,但只是为人而没有被爱——此二者,都不是真正的好的生活。她几乎无时不在思考,所以她的作品,无论是《我变成了一棵圣诞树》,还是《大树,我饶不了你》,都能从简单的故事中引出不简单的哲理,都能给人以复杂的感受,在审美中拌入了哲思。这使她成了图画书作者中一个非常奇特的存在。
这位奇特的作者离开我们五年了。因为她独到的体验和思考,因为她的书和画,她是会像那个虎斑猫一样长久存在的——存在于一代代读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