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
都知道“上海大世界”曾经是名闻遐迩的游乐场。而位于南京东路的著名的四大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内其实曾经也都设有相当规模的游乐场。
小时候,我经常去先施公司游乐场,目的主要是为父亲和他同辈的邻居们“占”专演京戏的夜场座位。游乐场门票只有两角,从上午10点营业至深夜。内设多个剧场,分下午和晚上两场,除京戏之外还有各种地方戏曲、杂技和电影,以及其他游乐设施。通常晚上那出戏才是正戏并且有名角出演,我的父辈们就是冲着晚上那场戏去的,但是因为一则要上班,二则对夜场京戏之外的内容不感兴趣,又怕到时没有了好座位,于是由我们几个小字辈在下午就先去占个座位。
我那时也听不懂京戏,更谈不上喜欢,但是待他们坐定后就可以随便玩,很乐意当这个差。而且,戏散后,要是在夏天,有时可以到屋顶花园吃上一块雪糕,冬天则是很难得的一客排骨年糕,作为犒赏。然后在漫天星星与街灯的交相辉映里,任由一辆末班有轨电车用那催人睡眠的“叮当”声与摇晃声把我们送回家。
父辈们的爱好自然形成弄堂里的一种氛围。我家隔壁一个比我才长七八岁的邻居,就是他这一辈京戏迷中的翘楚。他偶尔也带我去天蟾舞台看京戏。年纪轻轻的他却有着一副老戏迷的派头。其间,他不时地提醒我:“听我口令,这句唱完就起劲喊:‘好!——呦、呦——好!’”果然,到这个节点上,场子里约定似的一片带此腔调的吆喝声。这时,他会得意地对我说:“我讲了对□!”一种自觉内行的满足感。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弄明白,他们这批京戏迷,大多是江浙人,有的连普通话都说不来,怎么会如此一致地痴迷上京戏的呢。而女人辈,则清一色的是越剧的粉丝。当时我们家附近提篮桥的东山大戏院是经常有越剧演出的,而她们是常客。这回用不到我们小字辈去占位置,越剧也就看得很少。不过邻居家有人在虹口越剧团做演员,她演出时经常送一些票给大家,我因此也算看过几回。印象中,弄堂里不管是哪里人,男人看京戏,女人看越剧,泾渭分明。接下来才轮得上苏州评弹和上海本地的沪剧。至于其他一些地方戏,例如广东戏(粤剧),只在四川北路广东人集中处,才占据着比京戏和越剧还主流的位置。
时代在变。四大百货公司的游乐场早已消亡,那里的剧场大概也改了其他用处,也不会再出现为看京戏而占座位的场面了。但是戏曲的启蒙就在这不经意间潜移默化地在心里生根、萌芽。回想起来,我们小时候读书并没有如今天般紧张,帮着去先施公司占座位,父母也好像并不着急这会影响到我的学习时间。当然底线是有的,要完成学校作业(作业不多),出去玩不要闯祸,干坏事。在这过程中所获得的戏曲熏陶,也纯属“意外”而不是父母刻意为之。一切都是随性。而就在这种无束缚、无目的的随性中,恰恰也获得了影响今后人生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想想现在的好些家长也真辛苦,自己不懂数学,却逼着孩子学奥数;自己从来不听古典音乐,却硬着头皮数小时陪着孩子弹钢琴。其结果也常常事与愿违。这背后无非是功利心驱动,希望孩子能更有“竞争力”。除此之外,一切皆是“无用的”。
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演讲中有一段精彩的话语发人深省:“你在向前展望的时候不可能将这些片断串连起来;你只能在回顾的时候将点点滴滴串连起来。所以你必须相信这些片断会在你未来的某一天串连起来。你必须要相信某些东西:你的勇气、目的、生命、因缘。这个过程从来没有令我失望,只是让我的生命更加地与众不同而已。”——当初他在里德大学(Reed)学习的美术字课程,当时看起来好像都没有什么实际应用的可能。但是十年之后,当他在设计第一台Macintosh电脑时,就把当时所学到的设计用进了Mac。那是第一台使用了漂亮的印刷字体的电脑。而现在我们都在享用他当初看似“无用”的成果呢。
乔布斯的那段话为我在先施公司占座位的经历增添了一个非常“高大上”的注脚。我小时侯,这样“无心插柳”的经历还有不少。上世纪60年代初有一部苏联的电影《天职》,描写一个少年成长为小提琴家的故事,其中有一个细节至今历历在目:那个小孩用树枝在音乐学校的铁围栏杆上随意地拨动,无意间发现能奏出动听的音符,于是即兴地演奏起来而吸引了教授的注意,他也终于被教授破格收为学生。就是这个动人的情景,让我喜欢上了西洋音乐。我的零花钱因此经常用在了四川北路邮电俱乐部演出的交响音乐会的门票上。在那里还听过指挥家曹鹏结合演奏讲解乐器知识——这如今已成为启蒙音乐会的经典模式。
“文革”中,我有一段时间闲散在家,正好弄堂里一个同学在跟他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分配进《海港》剧组的哥哥学拉小提琴。我就跟着学习了个把月,为此花了六块钱买了一把上海提琴厂生产的、弓弦是尼龙绳做的最便宜的小提琴。这把琴后来还随我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最后被一铺炕睡的不知哪个人塞进炕洞里烧了。再加上小时候曾在少年宫学过几学期绘画等等的经历,这些“片断”,诚如乔布斯所言,虽然没有把我引向各自的专业方向,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个教师以后,在从事文学尤其是新诗的教学与研究过程中,才领悟到这些点点滴滴的“片断”是可以“串连”起来的。例如意识到京戏的象征手法和诗歌意象、象征都有着共同的源头;而音乐、绘画的熏陶,对于加深理解诗与乐、诗与画的关系等理论则多了一层非常感性的体认。
我有一个天津亲戚家的十来岁的女孩子,痴迷韩星,母亲陪着她从天津一路追随巡回演唱会到上海,旋即又要跟着去韩国。她向我们无奈地释放着她的满肚子怨气。我护着孩子半开玩笑地说:“就许大人去日本买马桶盖,不许小孩去韩国追歌星?”聊下来,她主要还是担心影响了孩子的学习。我跟她说了我小时候的那些故事。我跟她说:小孩大都会有“疯”这“疯”那的经历。不要觉得这不是“学习”,“学习”之外还有这些经历不是坏事。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也不知道她孩子是否听懂。不过我相信,她将来某一天一定会回想起这段美妙的人生体验,或许进而会把这个“片断”“串连”到新的人生经历中。
让今天的孩子们按照自己的内在需求去快乐地生活、学习吧,他或许成不了父母心中的“那一个”角色,但是他一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