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平
就在前几天,文汇报又报道了上海交大医学院本部89名新生中近半为医家后代。我很为这些孩子感到骄傲。虽然在过去,医道世家几代相传,并不稀罕,但放到眼下,就成了不可多得的好新闻。为什么?因为他们弥补了一种我们共同感到的缺失,不只是医道,是一种社会重要价值的缺失。
这件事发生在好几个月前了,如果不是看到那张微信疯转的照片:女护士穿着婚纱在海滩俯身救人,我大概也渐渐淡漠了。或者,不想说多余的话了。
那天在人大讨论卫生系统的一个规划,轮到我发言,总是先肯定了这个规划的诸多优点。同时也提出,现在社会上普遍反映医务人员较冷漠,对患者缺乏同情和人文关怀,建议在“指导思想”一节中加几句倡导大爱,重视年轻一代医务人员人道主义精神培养的意思。我还举了个例子:当年我国著名妇产科医生林巧稚给学生出了个题目,让他们完整描述孕妇分娩的过程,结果林大夫只给一位学生打了高分,因为这个学生在描述中有一句“孕妇头上沁出黄豆般的汗珠”。林大夫认为只有他感受到了孕妇的痛苦。没想到我话还没说完,一个洪亮的声音呼啸而来:“不要讲大话、空话了,医护人员的待遇不提高,讲什么人文精神!”主持会议的人连忙说:“你让人家把话说完好么?”洪亮的声音似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愤,继续着他的观点。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原准备好的内容只能草草收场。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公共空间,他的气场比我大,“人文精神”,俨然像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它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接下来,一位女代表发言,她好像是一位医院的麻醉科主任。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医院有26个手术房,按规定每个手术房要配两位麻醉师,但现在她们40人都不到,四处找人都招不到啊。麻醉师们每天像打仗一样,高强度工作,为了手术不上厕所,水都不敢喝。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仿佛有满肚子的委屈:“我们平时也要求医护人员讲人文关怀,走道上看见患者要打个招呼,说一句‘不要着急’什么的,但一旦有急救病人,我与她们说抢救生命在人文关怀之上。”我知道她这番话是对我发言说的,我也感到了自己对医护人员的艰辛缺乏了解,只是觉得她的表述有点欠缺,“人文关怀”不就是对人的生存状况的关怀,为什么要把“抢救生命”和“人文关怀”分开呢?“人文关怀”只是一种服务态度,一种窗口形象么?是不是有许多事情都可以在“人文关怀”之上?这样,“人文精神”似又变成了“二等公民”。
话到喉头仍然无法出口,想到女代表的抽泣,想到宏大声音的激愤,他们一定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苦楚,他们也只是为医护人员说说话而已。你说人文关怀,那么,对医护人员关怀了么?那些隔三间五的“医暴”事件,那些疲于奔命的急诊室护士,那些英年早逝的医务人员,医学院难招好学生,高考每年都在降分,小儿科后继乏人……以后到了关键时候,会不会一流人才遇不到一流医生,重大的科研成果就此夭折?普通百姓得了疑难杂症,会不会许多医生束手无策?孩子们看到不懂儿童心理学的医生,会不会产生“白衣恐惧症”?如果我们今天不能人文地对待医务人员,或许这就是将来的报应。但转念再想,因为这样,我们就不能吐槽一些医护人员过于冷漠吗?我曾在急诊室亲眼见一位老人动脉抽血,八十多岁了,手有点颤抖,护士拔出针头让她自己按住,转身就走了。老人无力,血一下就喷了出来,在外等候的家属冲进来责问护士“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护士一脸不在乎“我让她自己按住的呀”。有一些年轻护士,病人或家属就站在她眼前询问,她们还是漫不经心地玩手机,聊家常。但那又怎样呢?在国民素养正成为全民族焦虑的这一刻,哪一行又没有荒腔走板的事?
当内心一种质疑被另一种质疑所抵挡,一种善意被另一种善意所稀释,一种价值被另一种价值所冲撞,说话就变得十分困难。你自己犹豫了,你感到底气不足,你甚至觉得自己的话会不会有点矫情,于是你就语塞了。
但人的难处是语言可以控制,思想却无法停止。特别是当你看到新的事实,可为你的观点做佐证,你的思维一下又会被激活。也许,当你语塞的那个阶段,你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寻找你的佐证,你的逻辑,你心仪的那些人,你不相信自己真的错了。
有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社区居民口述史的采访,接触到一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女护士,叫许宝英,现在已八十多岁。她说起她们当年的工作,那时病房里没有空调,只有电扇,夏天护士背上都汗津津的,但每人手中挽个篮,里面四件套:毛巾、药棉、体温表、针筒。每天要做到为病人翻身、擦背,保证不生褥疮。她们的口号是消灭红灯,即病人打铃。我说现在这些事都是请护工做的,病人太多护士忙不过来。她微笑着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她说现在见一些护士拿医院里的白纸吐瓜子壳、用酒精棉花就像家里的一样,那个时候她们连一张便笺纸都不会私用。她最后说了一句:关键还是人啊!她想起了八十年代的一位老院长,说人真好。
有时候你就会想,为什么在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可以安贫守道,到了相对富裕的时候,那些“道”反而变成“大话、空话”了呢?是不是因为普遍贫困的时候,“守道”对每个人都带来温暖,是那个体制维持秩序的栅栏,亦是评价好人的标准。而有了市场竞争,有了贫富差距,就有了新的价值尺度。货币几乎成了衡量人的重要标准。于是,就难免会产生攀比心理,就会对不同群体付出的劳动和占有的货币是否公平产生质疑,像过去那样“守道”会不会真的成了弱者的遁词?因为,个别人、少数人,甚至部分行业的“守道”,不足以造就整个社会的公平、公正。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给自己一个理由,在社会尚未完全建立起公平、公正制度时,人们“舍道”“弃道”是合理的、正常的。只有争取公正权益才是正道,才不是“大话、空话”。于是,狄更斯那段关于“这是一个什么什么时代”的名言就会在你耳边响起,果真是这样一个时代么?
其实,你稍稍留意仍可以发现,总有一些人,岁月再怎么变化,他们仍会默默“守道”。华山医院放射科主任耿道颖曾说过一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话:冰冷的机器无法替代医生,那么,医生的诊断也不该是一句冷冰冰的结论。这或许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她不仅读片读得准,从来不说“可能、好像、大概……”这些病人不愿听到的话,总是设身处地对他们讲读片之外的心里话。但我想,她也一定感受到了人们对医院普遍的抱怨。她也许无法改变医疗体制,周边环境,但她可以身体力行地给病人温暖。新民晚报曾报道过,长海医院两位年轻医生,在找不到家属的情况下,果断在同意书上签字:如果有什么事,我们俩承担。及时手术救人一命。这种对生命的敢于担当,不是人文精神的最好实践么?
就在前几天,文汇报又报道了上海交大医学院本部89名新生中近半为医家后代。记者写到:七宝中学的徐露文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奶奶把她叫到跟前面授家训:‘子为良医,孙为良医,子子孙孙皆为良医’。”徐露文说:“以前士大夫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们家说的是‘不为良相,只为良医’。”徐露文学医想法出现得很早,四岁那年,她跟随去名古屋大学读博的父亲到日本,父亲看病,她在一旁,“我跟爸爸只有一个屏风的距离,听着爸爸和病人交谈,父亲问诊结束,我就把老年病人搀到医院门口,他们脸上的笑容和对爸爸的感激之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刻起我就想当医生。”
我很为这些孩子感到骄傲。虽然在过去,医道世家几代相传,并不稀罕,但放到眼下,就成了不可多得的好新闻。为什么?因为他们弥补了一种我们共同感到的缺失,不只是医道,是一种社会重要价值的缺失。也许,他们本身并未怀有弥补的宏大愿望,也从未想过要别人见贤思齐,他们甚至也不是“大爱”、“人文关怀”理念的鼓动者和揄扬者,他们只是出于知人情冷暖的直觉、本能,如作家木心所说,这“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或者说就是带有某种“神性”的天良。一个实习医生能感受到孕妇额上黄豆般的汗珠,一位穿着婚纱的护士会没有犹豫俯身救人,一个四岁女孩在父亲与病人的交流中,就选择了医生的职业,这究竟是什么的作用?如果教育者说的和做的不是一回事,如果话语者失却了对他人苦难的基本感受力,如果我们文字描述的世界和人们感受的客观世界差距太大,那语言的“通货膨胀”和“贬值”就不可避免。
我似乎渐渐明白了语塞的原因,是我内心对话语的自信不够,是我们在体制的借口下推卸了个人的责任,是我自己对“神性”产生了怀疑。谁说过的,人啊,你若要神助,先自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