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店里,一位母亲正横抱着孩子在剃头。尽管母亲极力安抚,可当剃头师傅的推子刚一挨着孩子的头,孩子立马就扭动挣扎,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剃头师傅只好停下来,母亲再“欧欧”地哄着孩子。
孩子不哭了,剃头师傅又曲腿弯腰,俯下身子,开始工作。谁知刚推了两推子,那孩子又嚎叫挣扎如故。这一次,剃头师傅没有停下来,而是扭着身子,不停调整着姿势,深一推浅一推,就合着孩子继续推。孩子的头很小,毛发也稀软,可剃头师傅却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剃完,而且累得额头沁汗,直喊腰疼。
回家问起母亲,母亲摇头,说我打小就爱剃头,每次剃头都乖顺得像猫咪。母亲的话无法验证,但自从能记事起,我就喜欢剃头,却是不争的事实。
剃头师傅住在村西头,虽然姓高,人却大矮。他家门口特意挖了一片洼地,给村里高个子人剃头时,高师傅只有将板凳放进洼地,他站在高地才能够到高个子的头。我们孩子去剃头,高师傅是不给板凳坐的,一律站着,且勾着头,像是批斗会上的四类分子。倘若有谁头勾得不够角度,他就会往下一按,嘴里喊:“你这家伙不老实,还没有批斗好,是不是还想变天当地主?!”
高师傅给我们剃头异常简单,所有的孩子一律是一个发型———葫芦头。一推子从底往上推上来,直达脑袋前沿,然后用力一掀推子,一撮黑毛便“唰啦”一声,飘落地上,只留下一道灰白的头皮箍在头上。那时候我喜欢剃头,一是喜欢闻推子上淡淡的煤油味,二是喜欢推子贴着头皮生出的秋凉,三是喜欢听推子行进过程中推把间弹簧发出的节奏均匀的“嘡啷嘡啷”的声音。这过程里有触觉,有听觉,还有嗅觉。几种感觉纷至沓来,继而又融合成生理上的通感,真是一种幸福的感官享受。
高师傅给我们剃头有一个习惯,就是剃完之后,他都会在我们头上“呯嚓”一声,掴上一巴掌。那巴掌虽然掴得响亮,却一点儿也不疼。有的孩子怕挨巴掌,头上还未收拾干净,就拔腿跑人。害得高师傅拿着推子,亲自登门,重新收拾。
高师傅剃头是有固定时间的,平时他也和其他社员一样,要下地干活。只有到了月底,他才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背上小木箱子,挨村剃头,且一剃就是三四天。高师傅一走出村子,村里的大人孩子立马面貌一新,仿佛都年轻了几岁。
如今,我已是不惑之年,头顶早败成了荒丘。可我的胡子却很争气,如地力肥沃的草丛,长得茁壮而坚挺。这时候我剃头,其实是喜欢光胡子。
我光胡子从不光顾街面上时尚的发廊,那里面都是些毛头孩子,剃刀功夫欠火候,手嫩得很。他们动手之前,胡子焐得时间较短,下手又快,三下五除二,你还未来得及感觉到刀的行踪,胡子已被光完了。可用手一摸,胡茬却像是用未磨快的镰刀割过的麦茬,茬口一律倾斜,充满着一种被向上拔动的灼痛。
我光胡子常找街道偏僻处的老剃头师傅。这些老师傅们,光胡子的动作熟练,张弛结合,刀刀到位,心态平和得就像是一汪静水。他们的剃刀还是老式的铡刀形,刀架刀片浑然一体。刀片什么时候用的瘦成了残月,什么时候便和刀架一起寿终正寝。用这种剃刀,磨刀算是一种功夫,高手磨好的刀,吹毛利刃,再硬的胡茬,刀锋一侵,嚓嚓脆响,犹如细雨敲击沙滩带来的乐音。
老剃头师傅大都有一把老式靠背椅。这种椅子两边都有扶手,后背安有齿状的支撑,以便调整椅背的倾斜角度,便于人能舒服躺下。不必问椅子的年代,你只要手抚一下椅子两边光滑微凹的扶手表面,便可知晓它历史的深度了。
坐在椅子上,老师傅不紧不慢地给你围上围巾,慢慢调整好椅背的角度,你正好可以仰面半躺着。老师傅这时并不说话,他踅到你的身后,将右手掌半屈着,来回轻抚一下你胡子的软硬,从热水中揉搓出热气腾腾的毛巾,自你额头往下踏踏实实地一抹,抹至下巴处,停下片刻,左右轻揉一番。然后重新将毛巾在热水中揉搓一下,再在胡子上轻揉几下。如此三次,他这才将热毛巾敷在胡子上,拿出剃刀,开始荡。
看师傅荡刀是一种艺术享受。荡刀布是粗帆布,挂在墙上,上面黑漆漆地泛光。老师傅左手捽着荡刀布的末端,右手拿着剃刀顺时往上一荡,至力尾处顺势翻腕,优雅地划道弧线,又开始荡起剃刀的反面。其动作粘连不断,嚓嚓作响,如演杂技。
荡刀的间隙,师傅开始说话了,不管你答应不答应,他说他的,神态语调,自始至终,保持不变的节奏。其内容大都是昨天晚上电视上的新闻,街道流传的奇闻异事,花边新闻。等他播完新闻,刀也荡好了。
师傅将你胡子上的毛巾揭开,用小毛刷涂抹上肥皂沫儿,于胡子上来回涂几遍。此时,我思想里刚蹦出“髭”和“须”这两个词来,还未等我想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耳边只听“刺啦—刺啦”两声脆响,一撮胡子已经应声落地。记住,这一遍师傅的剃法是大刀阔斧,无论刀锋洗掠出何种局面,师傅绝不回刀,其情境相当于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充满着破釜沉舟的一鼓作气。在上唇的髭和下唇的须被刀锋侵略一遍之后,师傅这才重新为我盖上热毛巾,轻揉片刻,开始了他的精雕细刻。
仿佛是从紧锣密鼓中突然挣脱出来的柔箫,又好像是暴风骤雨之后冉冉升起的月亮,这一次师傅的刀锋走得很慢,而且大都集中在嘴唇的区域。此时,师傅的身子会不断地调整着角度,尽可能地就着你。它的左手也会随着右手刀锋的行走,放在上下你的嘴唇边,上下轻轻抻着嘴角,使嘴丫处的胡子暴露出来。
师傅没有忘记张弛结合的用刀节奏,唇部险要处剃完部分毛发之后,刀马上旁逸斜出,转移到脸上,“唰———唰———”几刀大手笔,脸部的绒毛和老皮便纷纷落下来。你的心刚随着师傅的刀松弛下来,师傅马上又会将刀转移到陡峭的下巴部位,开始了他的又一次悬崖走马。就这样,你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感觉到师傅的刀就像是一匹识途的宝马,一会儿行走于茶马古道,一会儿奔驰于万里草原。其过程绝不亚于一曲节奏鲜明的乐章,你可以一边享受着这乐章所带来的节奏快感,又可以有一句没一句地倾听着师傅那津津有味的絮语。此时,你有的是被反复抚摸的陶醉,有的是春风拂面的清爽。当师傅放下剃刀,拿起剪子将你鼻孔里的长毛剪断,重新轻轻抚摸一下你光光的下巴时,你是多么想还有一撮胡子能突然挡一下师傅的手,好让师傅能重新拿起剃刀,好让你能再多享受一会儿师傅那精湛美妙的剃刀技术啊!
“二月二龙抬头,家家小孩剃光头”“有钱无钱剃头过年”“剃头洗脚胜如吃药”“从头做起改头换面”“饿不洗澡饱不剃头”……这些流行的剃头俗语表明,剃头不仅是一种文化,更是一件与我们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事情。过去的老剃头店还贴着这样的一副对联:“进来乌头宰相,出去白面书生。”很显然,这白面书生有剃头师傅的功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朦胧派有一位诗人为了表达对春天来临时的喜悦,还写出了这样精妙绝伦的短诗:“对我来说/春天就是刮刮胡子。”这样看来,剃头师傅为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清爽,还有心理上的激情感觉。这也许就是我喜欢剃头光胡子,以及一直敬重剃头师傅的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