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愚
汉语真是奇妙,我们称仇人、死对头为冤家,掉转身来,管情人爱侣也叫冤家。英文中对爱慕之人的称谓虽多,如baby(宝贝)、sweetheart(甜心)、honey(蜜糖) 等等,不过道出爱情的甜蜜,远不及中文的“冤家”二字来得有味。“不是冤家不聚头”,男女相爱虽有缠绵缱绻的幸福时刻,但也要经历黯然销魂的离别之痛,废寝忘食的相思之苦;要承受拌嘴时的柔肠寸断,误会时的愁肠百结,乃至负心时的刻骨深怨。佛说原来怨是亲,那个让我们似恨实爱,虽带来无穷烦恼又舍不下撇不开的人,不是“冤家”又是什么?《诗经》中有一首名为《终风》的诗,就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女子对丈夫又怨又恋爱恨交织的心绪。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诗一开头以狂风起兴,迅疾猛吹的狂风让女子想到了放荡不羁的丈夫,他见到自己就嘻嘻哈哈地调笑,放肆胡闹,使得女子的心中既惊惧又烦恼。有人会疑惑,“顾我则笑”,他对你笑有什么可恼的? 问题出在“谑浪”二字上,“谑”是戏弄,“浪”是放荡。好的情感离不开庄重的心思,真爱一个人的时候心中自然会生出一份敬意来,因为看重,所以便不能挥洒自如。稍有爱情经验的女孩子都明白,男子若在你面前戏谑调笑,就只是逢场作戏;若真的在乎你,反倒会有些紧张拘束。爱情不是用来休闲娱乐的东西,最怕的就是漂浮轻薄。中国人总说夫妇间要“相敬如宾”,这“宾”不是冷淡,不是疏远,而是一份由爱而生的敬意。《终风》 里的这位女子感受不到丈夫的尊重,便晓得这段婚姻必然出了问题。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丈夫离家而去,久久不归,“惠然肯来?”疑惑的口吻里流露出女子的企盼。“莫往莫来”肯定的回答中尽是她的绝望。一句“悠悠我思”则道出了绵绵不绝的念想。满心期望、凝神远望、伤心绝望———这几乎成了古典诗词中痴情女子的典型模式。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李清照的“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皆从这一模式而出。然而无言谁会凭栏意,泪眼问花,花亦无语。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女子思念丈夫,漫漫长夜不能入睡,甚至痴痴地想:最好他现在能打个喷嚏,这样便会知道我在想着他了。民间有“打喷嚏,有人想”的说法,最早竟然可以追溯到 《诗经》 中。对于这个风一般的男人,女子抓不住,微不足道的喷嚏成为她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因此明知荒谬,她也只能祈祷,愿自己无穷无尽的思念化作他的连连喷嚏,让两颗隔膜已久的心,能有一点感应。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诗中并无太多直接描述男子的笔墨,只把他比作狂风,从暴、霾、曀、阴、雷这些字眼,便可想见他是个脾气暴虐,昏惑无常的人。女子不是不怨,可抱怨完了,还要说“愿言则怀”,但愿他能将我想念。这就是“冤家”相遇的结果———前尘往事不堪回顾,偏偏还要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