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回清华,经过西南小区,还是那片红砖楼,灰头土脸的。想起老陆曾经住在这里的一栋,具体哪栋已经辨认不清了。自从出国,我再也没回去看过老陆,想到他已经不在了,心里很愧疚。
做学生的时候,每周有一个晚上,我会骑着车,一手拎着琴,去找老陆上课。拜师的时候,老陆已经八十岁了,手抖得厉害,就连说话声音也有点颤。他刚毕业的一个学生向他推荐了我,胡吹了一通,说我感觉特别好,言外之意是技巧很烂。老陆听我随便拉了两段,说:“你的毛病很多,有决心改么?”“有。”“能保证练琴么?”“能。”“你拉的东西太难了,要改毛病就得退回去很多重学,能接受么?”“能。”“我从前在音乐室的时候教琴是不收费的,现在退休了,要收一定的学费。你是学生,我不按外面的标准收费,每月十块钱。”“好。”于是就进了师门。
一开始我被往回退了三到五年,从最简单的维瓦尔第协奏曲开始重练,不准揉弦。“你的揉弦像痉挛,”老陆说,“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需要按照规矩重新练起来,用节拍器,每拍三个音、四个音、六个音、八个音,这样练上去,最后要达到能够任意控制快慢。”而我一切都言听计从。
因为手抖的问题,老陆早就不拉琴了,教琴全靠嘴。上课的时候,他总是站在谱架旁指挥,激动起来就唱,恨不得帮你把情感表达到位。他的唱腔也是抖的,像幅度过大的揉音。教学计划蛮严格,每周的作业有音阶琶音、一首练习曲、双音练习,每阶段有一首协奏曲、一首小曲子、一首中国乐曲,老陆是严格按照业余考级标准安排曲目和基本练习的。每拉一首曲子,他就给我拷贝磁带,让我仔细模仿大师,练好后还会叫夫人弹琴跟我合伴奏。谱子也都是他给我,上面标着密密麻麻的弓法指法,首页的边角处往往还有音乐室的图章,有些甚至是手抄本的复印件,双音练习是他自己编写的,这些都是他几十年教学攒下来的资料,而我是最后一个使用者。
前几天碰上当年乐队的首席,也跟老陆学过一小段,说:“老陆总在夸你。”我想,我水平那么臭,没什么可夸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听话,坚持练琴。在那样一个人人爱学习的学校,每天为挤出一小时的练琴时间,是要拼死拼活的,为此常得在熄灯后到走廊里自习,然后永远睡不够。
这么学了三年,水平眼睁睁地爬升了。老陆不认为有补不回的基本功,只要坚持,他的信念在我身上再一次实践,他一定在以前的学生中实践多次了,但对于我这却是第一次,至关重要的一次。
但考托考GRE的季节来了,连最坚持练琴的学生也停了下来。老陆没说什么,出国他是支持的,他爱的音乐是西方过来的。我停练了两个月,告诫自己全副精力对付单词。但某日背单词的间隙突然听到收音机里放音乐,整个人像被烧着了一样。我再也忍不住,把琴盒打开,整个人就在发抖。于是放纵了自己,一口气练了九个小时,没吃饭甚至没喝水,最后手指真的痉挛了。这事我没有告诉老陆,考完GRE,我回到了他的课上,接着做一名听话的学生。因为这段停练,我没能如他所愿开一场全校范围的毕业音乐会,只在音乐室开了一个小型的,跟乐队朋友合作几段狂欢了一下。老陆还是很认真地帮我准备了曲目,但是我没有录音留给他。临走时告别,除了客套话,也什么都没说。
老陆,陆以循,外面的人尊称陆先生。据说,他曾是与马思聪齐名的音乐教育家,琴曾经也拉得跟马思聪差不多好。我听了很吃惊。他学外文出身的,和钱锺书同班,和曹禺是好朋友,但是喜欢音乐,毕业后去日本学了小提琴演奏。回到母校,就改行当起了音乐教师,帮助成立管乐队、弦乐队,教了无数的学生,茅沅也是他的学生,刘西拉也是他的学生,甚至去年在网上新结识的一位朋友,对了几句暗号后发现,也是老陆的学生,我有这么多的师兄。
前辈们我不知道,但我们当时的水平都是很差的,老陆心里明白,他干了几十年,做的都是初级启蒙教育。他的教学法,如今回想,也未免僵化,他对曲谱的理解、对演奏范式的理解,都是十九世纪的。他没有教过我抠乐谱,从乐理上去理解曲子,只是让我听录音,这也不是好的方法。但那几年,虽然相互间的对话屈指可数,却有一种东西,我明白,他也明白,我们共享。而这种东西,如今已经传到了下一代。如果老陆还活着,我多想带着孩子去看他,给他拉琴听。但老陆已经不在了。
文/西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