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跃东
我一直记得,村里那一大片平整的农田中间,兀立着一间土砖屋。屋子简陋又老旧,不高也不大,上面盖着稻草,里面堆了草灰,屋子没有门,檐下面很宽敞,十多个人可以席地坐下。
小时候,见到大人们有时凑拢来,抽一袋烟,说一阵笑话;天气酷热的时候,就轮着过来歇凉,每人带着一瓦罐茶水,倒到白瓷碗里大口地喝。我喜欢雨天,雨天可以长时间地停下休息,大人们在等着天放晴,有时就在地上画几道线,下起棋来,手里端着一碗茶,一局完了,才把一大碗茶一口喝完,手背擦一下嘴巴,连说再来再来。雨水从屋檐上连珠似的落下,碧绿的水稻在风中翻滚,人和庄稼在雨水中变成了一幅农耕休憩图,让人沉浸在清欢之中。半晌了,谁家的媳妇在村口一声声呼唤———呷饭了,还呷饭么。大人们才懒洋洋地拍着屁股上的泥土,慢慢地离去了。
长大一些,我才知道,这间土屋是用来躲雨歇息的,干活累了喝口茶,人就有了精神,再回到田地里去。分田到户后,这座土屋年久失修,在雨中坍塌了,没有人去修复,把地平了,种上了庄稼,但这幅雨中饮茶图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时间遥远了,却愈加清晰。
其实,我天天都在喝茶,却感到离茶越来越远了。日子好过了,不像过去粗茶淡饭,随便抓点泡到杯里也不在乎,如今叫过茶生活,人们讲究了形式。我发现,什么东西一形式起来,离内容就远了。
比如,有人喝茶一定要选优质的茶叶、高档的茶具、纯净的泉水、雅致的茶室,精美的茶点,这还不够,还要邀上三五个相投的茶友,交谈一个话题。一个个正襟危坐,轻言细语,口吐莲花,别具雅致。我觉得过于讲究了费用昂贵不说,实在让人别扭,表情做作,虚情假意,俗不可耐。这是喝茶吗,分明是一种表演和显摆。平时为生计奔波,烦心事缠身,人就很累了,私人空间再这样正经,一个人如何能轻松下来。
但我无法做到彻底远离,不时地被邀请过去,接受别扭。有次我问他们,你们在家里、工作地或茶室以外的地方喝茶不,回答很少有人喝,说环境太差没气氛。我说我的体会,喝茶就是图个简单,图个自然,不能脱离茶的本意,你去想想这个“茶”字的本义。
有个朋友说,前不久看到一篇 《人在草木间》,作者写得很美,揭示到位,接近茶就是接近自然,我们应该多到山水中去。这篇文章是我一个文友写的,生动灵气,高屋建瓴,从生命状态上解析“茶”字,人处草木之间,生命需要草木润泽。的确概括形象,深得赞许,后来很多人以这个题写文,重复这种解释,以为懂了茶道。我觉得这是宏观说法,一种表象,虽叫人多亲近自然嘉木,但不能启示到底怎样去亲近,人们不可能为喝口茶,都跑到茶山去接近自然。他们说也是这样,那你认为自然的喝茶方式在哪里。我们饶有兴趣地交谈下去。
有一次,我到湘西南绥宁县一座苗寨里,帮山民硬化一条公路,有天下雨不能动工,一个汉子喊我喝杯茶,他在山腰上干活,旁边是他家一座木制的粮仓,上面盖着瓦,下面铺了木板,仓里是空的,人坐到里面,看着瓦檐上雨水流下来,就跟静坐木屋一样。他从一根三节长、碗口粗的竹筒里倒出一碗温茶,递给我喝,味道先苦后甜。我问他这是什么茶,没有香气,但很润喉,喝了轻松。他说是山里的一种树叶,叫青钱柳,也喊作茶叶,要坐下来,慢慢地喝,要是边走边喝就没得味道了,细柔气味飘开了。我觉得他喝茶有阅历,能够分别出坐下喝与走着喝的不同味道。
也是在绥宁的一座苗寨里,碰到一家女主人在打油茶,请我们喝了一次,看着简单、实际丰富,把油炸锅巴和玉米跟茶叶水、葱姜一起煮,盛到小碗里一起喝,不能用筷子,味道很香,可我们怎么都喝不干净,碗底全是饭粒玉米,而他们却喝得精光。女主人说,不要心急,坐下来慢慢喝,晃几下,喝一口。我就照她的说法,坐下来边晃边喝,一碗喝下,碗底干净了很多,看来还要慢一些。油茶本不是茶,是一种应急食物,山民每天在深山干活,做饭不方便,就带着油茶,饿了就倒出来喝,坐着歇息一会,既充饥又解乏。
大家说,茶是要慢下来喝,节奏快了感觉不到味道。他们还要我说说山野间的茶事,我就说起小时候跟大人上山采茶的情景。那时候,村里有一片茶山,后来分地到户,开春后就去采摘,四五角钱一斤,每次可以采摘十余斤,一年可采摘七八次,五六块能添置好多日用品。那时生活紧张,好茶叶都卖给了茶厂,留下的全是茶厂不愿收购的粗老叶子,老人们做活细心,把茶叶晒干,过了筛子,不需翻炒,翻炒的茶香味浓但不耐放,各家各户早起烧一锅水,倒进大瓦罐里,抓一把茶叶丢进去,从早喝到晚。大人们下地都带着一罐茶,活计再忙,也要聚到农田间的土屋里歇会;农闲时常常坐到屋檐下,三三两两喝着茶,谈着阳春、说着桑麻,一脸的欢快,还以为是茶叶好,其实是慢下来的日子心情好。
记得苏轼年轻时飞走大地,有诗曰“人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四十多岁却作文说“此生有甚么歇不得处”。人应随遇而安,就地饮茶。我喝茶好多年,开始没感受到山野屋檐下喝茶的散淡悠闲,后来悟出“茶”字寓意其实很简单,老祖先是叫我们坐到草屋下的木凳上呢。可是我们老坐不住,常常埋怨茶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