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养猪,也时有感叹其中学问之深。
每逢亥年,总是会想到养猪那活儿。
我插队落户半年,在生产队里人事尚未全熟,这就是既能干活又很容易被生产队长使唤的阶段。
生产队畜牧场养猪的康伯虽然年近六十,身体尚健,不知怎么这几天病倒了,临时要紧急拉个人顶差。生产队长号召了几个人,都有点推三阻四。我就成了不二人选:一个人常年住在生产队,赤条条无牵挂,搬到畜牧场也方便。半年农活淬炼,手势已出来了,干活很上手。一知青,嫩皮得很,领导的话必然唯听是从。历史选择了我,去畜牧场养猪也。
对养猪我不感兴趣,但对康伯怎么照应畜牧场,把几十头猪养得妥帖、安定、和谐,畜牧场弄得山青水绿,是很有点敬仰的。在社场上干活,稍有空闲,时常遛到隔壁的养猪处,很有兴趣地与康伯聊聊,有一沓没一沓,听他谈养猪,也时有感叹其中学问之深。
没想到,平日琐屑的积累,为担此重任,大大地帮了我的忙。捋了下康伯平素关于养猪的要点,我喂猪一定注意猪草与玉米、麦子屑搭配的比例,不能克扣粮食这个要件的份量;喂猪时间掌握较为精准,不能早,早了容易纵容猪们好吃的懒性,但也不能过份晚点,造成猪棚内一片吵闹、抗议,踢墙啃猪栏,影响长膘;猪有大小,胃口有强弱、吃食速度有快慢,这个是我特别关注的,手拿一根长棍,猪食倾入槽内后,我便手持长棍,巡视几个猪栏,对群猪用餐状况进行评估,严防多吃多占,尤其容不下挤走别的猪,一猪独占槽钵,造成饥饱严重两极分化的恶性局面。对此,我常忿忿然,对显示出刁性、恶性的猪棍棒伺候。喂食是关键,一周之后,棍棒之下出好猪,每每到开饭之时,猪圈内只闻嘈嘈切切进食音,无有呼天抢地不安声。一天中稍有空闲,到河浜中挑担水,我拉出两三头骨瘦毛长的猪,往猪体上泼几瓢水,用大猪鬃做就的长板刷,沿着猪脊背由前往后、由上而下,咣嚓嚓地为其洗身刷毛,这架势与大观园浴室擦背师傅好有一比。那也是听康伯讲的,给瘦弱的猪常洗澡刷毛,很有舒经活血、开胃健体之功效,让这几只猪的生长速度跟上来。另外更有一个现在讲起来大局上的价值,弱者强了,猪圈内力量对比就平衡,大大减轻了我每逢喂食时,持棍维稳的精力。
好像刚刚摸到一点门径,康伯居然病愈,又到畜牧场来出工了。屈指一算,我只养了两周的猪,半个月缺一天。可是后来却有一些想不到的收获。那年要评五好社员,按照公社党委要求,大队党支部布置下边的二十一个生产队,都选送一名候选人,关键是附上每人的事迹材料,不得少于八百字。材料由生产队报送大队,大队报送公社,如评上的,材料再要送到县革命委员会。这是一件大事,又是苦事。一个复员军人说,我们部队在越南抗美,不怕飞机大炮,就怕总结报告。奶奶的,地方上也有这个活。没办法,权衡再三,又是历史选择了我。好在康伯与我熟,夏天,我到他家又乘过几次风凉,不但形态,连习惯、脾性、往昔都熟。一天吃罢晚饭,耗费一个半小时,我草草地写了篇千字文《我说康伯》,第二天交差。之后,康伯评上了,这是他活干得好,人缘也好。
半年之后,冬至时节,我们在沟浜里挖河泥,田埂上远远地骑来两辆自行车,下车后两个穿着中山装,口袋上插着两支钢笔的中年人,居然在田野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我们挖河的地方走来。两个妇女社员嚷着,说是找我的!出什么事了?我迟迟地走过去,也没什么大事。来的两个人说自己是县革委会教革组的,问我三个问题,那篇《我说康伯》是你自己写的吗?康伯这个人的事迹有没有编造的地方?贫下中农对康伯的评价和你写的一致吗?我简要回答后,他们告诉,经过层层筛选,领导决定,这篇文章要收到地方教材中。这就算我在插队落户初期,经受强体力劳动,人几近麻木时,突然感受到的一点亮色,也有点小兴奋。
另一个收获嘛,十多年之后,我写了一篇近万字的报告文学,反映一位戴了历史反革命帽子,被押送回乡,在畜牧场养猪劳动改造,历经二十多年研究、摸索,连续多年创造母猪年生养小猪数量超过世界纪录的事迹。报告文学名为《猪棚里的世界纪录》,发表在八十年代的《文汇》月刊上。当年《解放日报》副总编辑陈迟连夜读了,特地到我办公室,说这篇养猪的报告文学真好看。又问我,你怎么对养猪的事情那么熟!
当然,这里有认真采访的过程,但极为重要的基础恐怕还是在于我曾经养过几天猪啊!
来源:夜光杯
编辑:叶松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