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杜威峡谷地层景观
把奥杜威峡谷列入这次坦桑尼亚游猎的行程,缘于在杰里·本特利《新全球史》上看到的一张照片。那是发现于峡谷中的一段350万年前猿人脚印的化石,图注上说,它们分属两个猿人的四行脚印,一个成人的和一个孩子的。脚印给人的印象总是不久前留下的,脚印化石仿佛一下子拉近时间距离,引起了我的情感共鸣。这两个猿人是什么关系,要去何方,脚印是因为火山灰的覆盖保存下来的,他们躲过了一劫吗?……查资料得知,奥杜威峡谷是学术界公认的人类发祥地,于是心向往之。
2月9日上午十点,我们离开塞伦盖蒂南部的奥杜图地区,乘车向东北方向的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方向进发。正午时分,在一个距离火山口二十多公里的岔路口,拐向一条土路,再前行五六公里,就到了坐落于奥杜威峡谷北岸的奥杜威博物馆。
奥杜威峡谷是地球上最重要的考古遗址之一。从1931年起,英国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来这里进行考察、发掘,不久,他的妻子玛丽也加入他的团队。
博物馆工作人员格丽斯小姐带我们参观展厅,几间展厅都不大,展品也不算丰富,多是古人类和动物化石及其石器,这些标本经过精心的排列和介绍,大致勾勒出从猿到人的漫长历程。原始人类化石超过六十种,包括南方古猿、直立人、能人等,展现了人类在200万年时间里的演变,并揭示了它们对于我们现代人出现的意义。最著名的是一个180万年前类人猿的头骨。在奥杜威发现的大量动物化石,——包括已灭绝的和现存的动物数十种,表明这里曾经水草丰茂,动物成群。恩戈罗恩戈罗的火山一次次地爆发,彻底改变了奥杜威一带的地形地貌。
莱托利猿人脚印(复制品)
我们看到了猿人脚印的浇铸复制品,原物在40公里外峡谷中一个叫“莱托利”的地方。1978年,玛丽·利基的团队发现了这些脚印,它们记录在一条24米长的小径上,反映出猿人们一段极其短暂的生活。360万年前,火山爆发,灰烬降落地面,一场小雨来临,淋湿了沉积物,在尚未变得干硬之前,一些人类和动物在表面上行走,留下了各自的脚印;很快,火山再次喷发,新的火山灰覆盖并保留了脚印。接着雨季到来,把火山灰变成了新的岩层。
莱托利脚印小径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人类进化早期双足行走的独特见证。它表明,距今约360万年,在脑量增加和石器使用之前,人类就已经能够双足行走。虽然今天我们知道六百万年前就出现了双足行为,但始终存在争议。莱托利脚印小径毫无疑问地表明,至少有一个物种在360万年前就具有了与现代人难以区分的功能性双足。新的研究显示留下脚印的不止两人,而是四人。过去小径的复制品已经显示有三人的足迹,第三人走在前面一个人的脚印上。然而,2011年对脚印进行了重新挖掘,发现有四个块头差不多的猿人走在同一方向上,其中三个的脚印是重合的,走在后面的两人也许是怕泥浆粘脚,踏着前面一人的脚印。
马赛人格丽斯小姐很热情,表示可以带我们参观类人猿头骨的发现地。越野车沿着峡谷南岸的土石小道,走了两公里左右,来到当年的考古遗址。在发掘坑位的边上,矗立着一座半人多高的水泥纪念方台,顶面镶嵌一块方形铜牌,镌刻着:“1959年7月17日,玛丽·利基在此发现南方古猿鲍氏种(东非人)头骨”。那天,路易斯卧病在床,玛丽出门去寻找化石。一小块头骨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惊喜万分,多年来一直盼望找见的东西终于出现了!经过进一步的搜索,她又发掘出两颗猿人的大牙。
离开纪念建筑,我们继续往峡谷深处前行几公里,参观了利基夫妇考古队的宿营地。然后,车子回转,沿着峡谷边缘的土石路,前往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越野车在大大小小的石头间左闪右躲,上下颠簸,车后尘土飞扬。大峡谷稀稀疏疏地点缀着灌木和草地,干燥而又荒凉。下午三点钟,阳光晃眼,几大朵晶亮的积云飘向远方。随处可见一株株黄绿色、被称作奥杜派的东非野剑麻,它又叫作奥杜威,奥杜威峡谷即得名于此。满目荒野,仿佛亘古如斯。恍然间,我觉得车子像一架时光穿梭机,来往于古今。
东非是人类的故乡。大约100万年前,南方古猿消失,继之而起的是直立人。古DNA研究显示,直立人约在180万年前开始走出非洲,踏上大迁徙的征程,去寻找未知的更适合生存的土地。大约20万年前,在东非又出现了智人,他们具有更发达的大脑,发展出了富有表现力的语言。科学家们相信,这些现代人的祖先们在7万年前开始了新的迁徙,并逐渐取代了欧亚大陆原已存在的人类物种。不仅如此,他们还通过北极地区进入美洲,一直走到南美大陆的最南端。大迁徙堪称最壮丽的人类史诗,想起来令人神旺。
不仅人类,其他哺乳动物、鸟类、鱼类、爬行动物都有大规模迁徙的行为。提起东非动物大迁徙,人们总会想到每年七八月,百万角马抢渡马拉河的壮观画面。实际上,角马一年四季都在迁徙,一月份来到塞伦盖蒂草原的南部。来奥杜威的早上,我们在塞伦盖蒂南部恩杜图地区看到了大迁徙中的“大部队”,数十万混杂着斑马、汤姆逊瞪羚等的角马群游荡在无边无垠的草原上,这里像一个悠闲的大牧场。但凶险就隐藏在食草动物们的身边,附近草丛中潜伏着狮子和猎豹。年复一年,在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两大草原之间,角马等动物逐水草而居,周而复始地上演着相同的戏码。
由东非动物大迁徙,我又想起了人类一次海洋上的迁徙。从公元四世纪到七世纪,南太平洋上的波利尼西亚人经过不断地探索和航行,发现了夏威夷群岛。他们凭借适合远洋航行的独木舟技术,利用太阳、星星、海流、风向、候鸟等自然现象导航,穿过太平洋中心的惊涛骇浪,找到了新的栖息之地。据说,他们最初从候鸟那里得到启示。每年相同的季节,鸟群北飞,消失在海洋深处的天际线后面。人们知道,鸟儿不会永远飞翔,远方一定有陌生的土地。于是,他们开始追逐鸟群的飞行路线,并对它们每年最终消失的位置进行定位。来年,再从去年的终点开始新的追逐。400年过去了,夏威夷群岛终于闯入了波利尼西亚人的视野。
波利尼西亚人的迁徙和远古人类的大迁徙,与动物的迁徙显然不同。他们有着远比动物高级的大脑和智力,能够制造并使用工具,能够用语言联络思想感情,积累和传播经验,所以能够不断地找到新的家园。动物的迁徙受其本能的驱使,大都在斗转星移的季节里轮回,本质上属于逐水草而居的动物习性,迁徙的时间和范围都有限。早期人类的大迁徙很可能未脱动物的求生本能,然而,他们表现出了探索未知事物的强烈好奇心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在不断适应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也在改造自己,超越自己,创造了一个个辉煌的文明。
我又想,现时代的人类与智人走出非洲之前的祖先相比,差距有多大?这个账并不好算。智人和直立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的后人没有翅膀,却可以比鸟儿飞得更高、飞得更远,在两天之内,从遥不可及的东方来到奥杜威峡谷。他们更难以想象,有朝一日,后人可以进入太空,登上盈亏更替的神秘的月亮。人类创造的所有物质和精神文明,都在诉说着今人与原始人类的距离。可是,人类在本性上的进化有那么大吗?张爱玲在《烬余录》一文中说:“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这话也许过于悲观,从古人类第一次迈开大迁徙的脚步开始,他们的心目中就有远方,不断地超越自己,创造更高的人类文明;不过也得承认,人类依然受到源于动物性本能的生命意志的支配,常常步入误区,滥用自己的能力。
过去,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类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但近几个世纪以来,科技进步快马加鞭,人类超负荷地利用自然资源,给这个所有动植物赖以生存的星球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改变。与远古人类相比,我们有太多的文明成果,然而却越来越少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清洁的空气、食物和水。《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写道,史前人类,“对环境的影响也不见得比大猩猩、萤火虫或是水母来得多”,“就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间,智人就成了整个地球的主人、生态系统的梦魇”。他提出一个问题:直立人“一共存续了将近200万年,是目前所知存续最久的人类物种,而我们智人看来也很难打破这项记录。光是1000年后还会不会有智人存在,现在看来都令人十分怀疑”。他担忧,40亿年来,地球上的生物演化都遵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而今,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打破了这一规则,智人有可能成为被替代的物种。这恐怕不是杞人忧天。
那天,乘车穿过塞伦盖蒂中南部。大草原低缓起伏,伸向天际,草色绿黄,弥望皆是,偶尔才能看到一两棵长不大的香肠树。司机说,这里的土壤只有一米深,下面都是熔岩。这个我是知道的:塞伦盖蒂东北部的伦盖伊火山爆发,把火山灰洒向塞伦盖蒂中南部,火山灰和雨水混合,形成了富含钙质的岩层,有如水泥般坚硬。千万年来,上面累积了一米厚的肥沃土壤,草本植物生长茂盛,树木却难以扎根。或许可以说,数千年来的人类文明就像大草原上的土层,已是风光无限,然而还不够深厚,尚待长出参天的大树。
作者:黄开发
图片:作者供图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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