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多年,每次探亲,除了想多陪伴年迈父母,我就想去看看我的傻子老表。多年来,因假期太短,一直未能如愿。这一次,来去都乘飞机,省出不少时间,而且有机会把一年的公休假跟过年的长假绑在一起,终于如愿以偿。
再不去也不妥啊,他比我大十岁,再过四五年,他就退休了。他的女儿女婿在海外,到时候想见他,不知道该上何方去寻呢。别说将来不知道他的地儿,我连他现在在哪儿,也不得不去问他妻子。
他的妻子,我的表嫂,一个拥有三百多号员工的土特产进出口公司董事长,听说我要去看她的男人,干练的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她说她派车送我去。我说老表每次往返你这里,是你派车还是他自己乘车。表嫂说以前他自己乘车,现在他自己开车。我说,那我还是自己乘车去吧,看看他曾经走过什么样的路。
出了门我想,我这傻子老表果然傻到家了,其他别说,表嫂是个前呼后拥、腰缠万贯的老板,而自己却是个隧道看守员,单凭这一点都能斩钉截铁认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家伙。
我这个傻子老表,曾经是我的偶像。他脑子好使,读书过目不忘,初中毕业考上铁路中专,一转身就脱离了农民身份,成为公家人。1980年代,在面朝黄土背朝天靠老天爷赏饭吃的乡村,这种华丽的转身是具有模范效应的,他是我们羡慕和崇拜的对象,也是家长教育子女挂在嘴边的正面典型。中专毕业,他不费吹灰之力,娶上同样在铁路上工作的漂亮媳妇。他的工作地点在一百多公里之外一个火车站,具体做什么工作,他的父母似乎说不好,总之一两个月回家看一次父母,来去匆匆。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他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乘回来探亲之机,送了我一床毛巾被。那时候,我们弟兄四个都在读书,家徒四壁。这条毛巾被,是我最值钱的行李。在大学里,这条厚实的毛巾被,白天搭在床沿上,当坐垫,以保持床单被子整洁,晚上当被盖之一,夏天直接搭到肚子上,冬天盖到被子上。一直用到我沿江东下,定居江尾海头。这份情谊,我断断忘却不了。
人们开始认为他是傻子,是从他放走窃贼开始的。据说一天晚上,窃贼趁他熟睡之际入室盗窃,被他捉了个现行,他不但不把那家伙扭送派出所,还问人家遇到了什么难处,拿出钞票给贼人,然后开门送贼。从前有开门揖盗,如今变成开门送贼,各有千秋,互不逊色,用村里人的话说,都是脑子缺八根筋的人才干得出来的。
后来中专文凭不吃香了,遍地都是大学生,他便从车站被安排到更远的地方做了隧道看守员。他妻子离职下海,生意越做越大,现在在大西南,拥有15家连锁土特产进出口公司。按照常理,他早该成为妻子的帮手。即使什么都不干,窝在家里享清福,也不至于被人当作傻子。
通过北斗导航,很快查到老表看守的隧道,一千多米长,在横断山的崇山峻岭之中,两头没有站点。这种地方,过去多半与世隔绝,纵有七情六欲,没地方施展,只要剃个光头,谁都可以立地成佛。
不到两百公里的路程,换了三种交通工具,打听了十多个人。景色没说的,四围大山,面临深谷,谷底平原,四方八面全是草木和山树,没有人烟。接到我的电话,他站在隧道门口迎接我,左手手电筒,右手钢锤,头上有头灯,牛皮工具包向左斜挎腰间。快三十年不见,他没有发福,仍然清瘦,只是容颜苍老,面皮黑得像擦亮的铁器。
正是吃饭的点,没有火车经过,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手电筒递给我,把我往隧道中领。进入隧道二十多米,黑暗立即把我们湮灭,两只手电和老表额头上的灯,证明还有两个活人存在。在隧道中部有三个避车洞,中间一个摆上了两张凳子一个暖炉,旁边简易的工具桌上两个保温饭盒,就是我俩的中饭。他招呼我坐下来,趁着没有火车经过,赶紧吃饭。
我问他一年到头到底在防备什么,又没见他带枪。他说的确不需要枪,但需要钢锤、钢尺、数显扳手、电子硬度计、红外测距仪等十多种工具,都在挎包里,还需要眼睛,这一条隧道虽不算长,但修建于1970年代,当年建筑材质和技术有限,加上处在构造地质层上,容易出现裂纹和渗漏。这条铁路每20分钟就有一列火车往返,因此他每天要巡检三个来回,主要观察哪里有裂纹、哪里有渗水和空鼓,通过敲击铁轨和临时停车的火车车轮和车厢,判断铁轨和火车的情况,手上的电筒既可照明,还可以打信号。这活儿他一干,就快三十年了。
我问他为啥不跟表嫂做生意。他说他曾经停职了一年,两个月在他妻子的公司里吃闲饭,十个月在医院和家里养病。“心病。”他说。妻子的生意他一窍不通,帮不上忙,白天晚上闲得慌,关键是脑子里全是隧道里的岩壁和铁轨,睡不着,心脏像被人挖走了,跟谁也不想讲话,后来发展到不睡觉,还胡言乱语,像个疯子,走出去便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妻子懂他,待他病愈,支持他来上班。用他妻子的话说,只要他没病没灾,他喜欢干啥只管去干。我说,照你现在这样子,退休以后怎么办。他说,退休是退休,退了休就没了牵挂,我现在已开始练习退休后的心态。
正说着,一列火车驱赶着满隧道强烈得睁不开眼睛的光芒呼啸而过,巨大的咔嗒声震得耳鼓麻木失灵,疾驰的寒风带着沙粒和灰尘打在脸上,细小的疼痛在脸上像花朵一簇簇绽放。老表在火车进入隧道的时候把两个饭盒盖上,沙粒打在饭盒盖子上,滴滴答答脆响。他笔直站立在避车洞中,打开手电筒,表示隧道内一切平安,火车只管安心通过。
吃了饭,巡检完剩下的隧道,返回到刚才迎接我的地方,距隧道口十来米的一块平地上,一间十来平米的红砖小屋里,办公桌、电话、床铺、简易灶台,一应俱全。我说,换了我,坚持不下来。老表笑笑,“你一年到头写作,换了我,我也坚持不下来。”说罢,我们对着眼前深邃的山谷笑起来。
作者:李新勇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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