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以后,老家临街的两间平房,屋顶也披离下来。毕竟有三十多年房龄,风雨侵蚀,那些桁条、椽木,也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父亲买下这块宅基的时候,我刚上小学。记得也就是两间白灰小瓦的平房,年深日久,显得破破烂烂。父亲看中的,主要是屋后的一大片荒山。读书人似乎都有个陶渊明情结,父亲是“文革”早期的大学生,那个年代算是高知了。有一方自家的天地,既给子孙留下恒产,又可以种种花草,养些鸡鸭,闲暇时安静地读书喝茶……这块地,最宜作他的归田计。
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80年代初,两人工资加起来还不到200元,归田计只能从牙缝里省,再有就是亲力亲为,凡自己能做的,绝不额外去花工料钱。上下班路上,遇到卖树料的小贩,或是人家拆迁、翻修余下的建材,父亲都会去搭讪讲价,燕子衔泥似的,一点一点往回搬。建新房需平整地基,得挖平半面小山坡,下班后、节假日,父亲就成了移山的愚公。十字镐、镢头与铁锹,再加上一担畚箕,在父亲勤奋的劳作下,小山坡一天天矮下去。我搬来小马扎,给他沏好一大壶茶,一边给他做伴,一边看自己的小人书。那时父亲真是精壮,小臂虬结的肌肉,随着镢头、铁锹的挥动,舒展、收缩,一镢头下去,风化岩四散迸开。畚箕装满土块,压得扁担吱吱呀呀,悠悠地起伏着,他一阵风似的来来回回,大半天都不带歇,还哼着小调。偶尔停下来擦把汗,“嘶”的一声,吸掉大半截烟,咕咚咕咚,一壶茶就见底了。我喜欢看他喉结一上一下窜动,忍不住伸手去摸。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就读手上的小人书。蓝色封皮的《三国演义》,隔不了几页就会有这么一句:“探马来报”,我大声朗读“深马来报”,这成了我整个童年的笑料,甚至被当作我的外号。放学回家,父亲就会说,“深马来报”回来了。
开出的地基,起了两层砖混小楼,土方填在北边的洼地,搭建了两间平房。两处建筑,让父亲胼手胝足,前前后后差不多忙活了六七年。童年的记忆,堆满了砖瓦木石,和建筑工人粗犷的歌笑,还有因工料、排水、采光等而起的争嚷。父亲像个护窝的老母鸡,当理不让,争执起来声音也特别响。房子终于完工了,原宅高耸的古砖院墙,青铁皮的实木大门,都还保留着,整体看起来,颇有几分气象。父亲又种上竹子、香樟、蜡梅,以及桃、杏、梨、枇杷等果树,沿着屋基脚,则栽种了一簇簇月季。
每年春天,都是从竹外的杏花开始,粉薄的花瓣,透射着阳光或露水,蜜蜂也忙碌起来,小狗绕树追逐它毛绒绒的短尾。杏花败,桃花开,一场雨后,竹笋悄悄钻出地表,香椿在枝头探出新芽。我们用长长的竹篙,绑上铁丝钩,咔嚓,咔嚓,香椿芽一爿爿掉下来,青莹润泽。弟弟从鸡窝里摸出几枚刚下的鸡蛋,母亲捏着鸡蛋,在锅沿上一磕,两指一掰,鸡蛋便在油锅里滋滋作响。煎到五分熟,加入香椿芽,一股说不出的清香,立刻从厨房弥漫开来。那是春天的味道,从眼睛到唇齿,顺着鼻腔,在中枢神经游走。被春天浸润的小院,洋溢在醉氧般的微酣里。
春暮夏初,月季绕着屋角绽放,熏得人犯困,天渐渐热起来。街坊有位退休的房老师,家里地方狭小,夏天闷热不堪,便总是来我们家纳凉。房老师写得一手好书法,还能作诗。他一边写,一边哼唱着,都写好了,再摇头晃脑,用他那枞阳腔从头到尾高声吟诵一过。房老师写了好些诗,吟咏我们家的花花草草,称许父亲的家业和品位。父亲很喜欢和房老师往来,享受着他的肯定。房老师写的一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楹联,还有一个“志当存远”的横匾,至今还挂在家里。
房老师90年代中期去世,父亲很是伤感。大概也就是那时,父亲开始学写古诗。他买来王力的《古代汉语》,那套书的第三册介绍格律诗写作,被父亲翻得脱胶,用麻线重新装订,里面有关平仄、声韵的书页,因经常翻阅,纸张尤为暗黑。每写好一首,父亲都显得很陶醉,他知道我不懂,就读给母亲听。母亲颇不耐烦,借口做饭,躲进厨房,他就追到厨房,靠着门框发表他的大作。渐渐有一些诗友来往,父亲必引进家里,听人家夸他的院子,称赏着彼此的诗作。待客人一走,父亲便任情评骘起来,这个人用词俗,那个人多处出律,总之,都不如他的诗好。
大学一二年级,经常收到父亲的家书,慰勉学业。那些信文乎文乎的,我仿佛能看到他写信时陶醉的神情。后来读到《围城》里方遁翁写日记,不禁莞尔。读研时,父亲已较少过问我的学业,倒是把他的诗作寄过来,征询我的意见。我发表文章,出版著作,父亲是第一读者,也是最积极的宣传者。街坊串门,亲朋往来,都是他炫耀儿子的好机会,也不管别人是否乐意听。其时,他已经把身上的自信,悄悄转移到我这里,而我并没有做好准备。遇到生活中的种种困扰,我还是习惯回老家休整,在那里汲取力量和信心。推开老宅厚重的铁皮木门,见到父亲坐在窗前,桌子上的酽茶升腾着热气,立时觉得笃定、安宁。父亲见到我,眼睛便会亮起来,整个人也松弛、舒展开来,似乎屋子一下子变暖和了。
我自离家读书,每次回来都呆不了几天,弟弟也住在别处。父母守护着老屋,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光里慢慢变老。父亲早年抽烟,家里建房时劳累过度,营养又跟不上,身体逐渐衰弱下来。先是支气管炎,哮喘,最后发展成肺气肿。渐渐的,他不大出门了,尤其是冬天,稍一动弹就喘不上气,再后来,需借助吸氧机缓解胸闷。我在上海有一套七十多平米的蜗居,两室一厅,父亲总是说,要是多一间房子就好了,我和你妈妈就可以住过去。父亲年轻时来过上海,在军工路附近的机床厂实习,他记忆中的上海,有吴淞口码头,外白渡桥,以及上海人爱吃芋艿。他总是固执地把外白渡桥记成浮桥,我出示现场照片也不能说服他。父亲想着能再来上海看看,我也想他来。我们一起念叨着,等天气暖一点,暖一点就可以来上海了。
2014年6月的一个周日,母亲来电话,父亲用的吸氧机坏了,桐城没有维修点,要去合肥。我跟母亲说,我周四有监考,等周末赶回去送修。放下电话,心里莫名慌得厉害。6月24日,周二的凌晨,母亲打来电话,父亲走了。
我的山塌了。
他走得静悄悄的,除了亲戚与生前友好,除了庭前垂头饮泣的吊兰,没有人关注到他的离去,也没有人来分割我的悲伤。父亲的离去,让我明白,原来我最在意的,是他的欣慰与骄傲,那才是我获得存在感的根本。
中年伤于哀乐,因凋零之场景,将不断上演。这是生命的残酷,也是生命的仁慈。那边的世界,积攒着此生最珍贵的情感,有我们最爱的人,当我们临近谢幕,将不会孤独和恐惧。此生亦可恋,是我们又做了父亲、母亲,在人间播种了下一轮的爱。除了一掷乾坤的大人物,万千众生都是一样的琐碎、平凡,父母与子女,是我们在尘世扑腾的最大动力。
这五年里,长长短短,也写了不少文字,却不曾为父亲正经写过一篇。近来始渐渐明白,既然以文学为主业,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村口的阿牛与邻家的小芳,那些川流不息流淌在时空中,却消失于历史的芸芸众生,才是我应该去关注、书写与研究的—— 小城的高楼络绎拔起,道路越来越宽,老一辈的痕迹被日渐吞噬,仿佛我的父亲,还有同时代众多离开的人,不曾生活在这里。不过,没有关系。历史所遗忘的,都收纳在文学的容器里。匍匐在南门老街的青石条,记得父亲的足印;城东的那条大河,也会出来证明,父亲为了省下一点建材费,在它的怀里挑过砂石。
更确定的,是老屋还倔强地站在那里,被高楼环绕,而仍未湮灭。便宜门4号,晚上一合眼,我就能梦到。
即便有一天,这一切都消失了,“父亲”作为一个文学的共名,也将以近似的形象和温度,在天下儿女的心中永生。
写于己亥清明前
作者:李翰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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