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岳,即泰山,亦称岱山、岱宗、东岳,是古代帝王登临祀天祈福的圣山。泰岳与嵩山、衡山、华山、恒山并称为华夏五岳,而泰山有“五岳独尊”的显赫地位。
一九七八年初春,为拍摄《书法艺术》电影,我与朋友一行五人访碑泰山。彼时经历寒冬的泰山似在冬眠中还未苏醒,落叶的树,无芽的草,一片土黄色,很莽荒的萧瑟相貌。晨八时进山门,拾阶而上,偶要攀爬土坡,一路走去,赏右侧大山坡上字大于斗、整幅字巨大到看不到边际的古代“大字之王”——经石峪金刚经刻石;观不知其年的五老松,它那奇崛开张如龙蟠凤舞的姿势,让我们绕着它转悠了四五圈,还觉看不够。此后的攀登中,也时时看到山路两侧那数不胜数的历朝历代官宦名士书写在摩崖山壁上的刻题,令我眼界大开。
抵达“中天门”,已日居中天。稍作休息,啃了点自带的干粮,喝了些肩背军用水壶里的凉水。再出发绕过十八盘,面对的是上南天门的那条陡峭而又近乎直线,如接天云梯的千百级石阶。畏惧于石级之多、难攀,这也是平生第一回,其间短歇了多回,终于踏过六千多级的台阶,到达南天门。傍晚四点稍歇又由南天门前行,走过一段不短的斜坡(今成了繁华的天街),经过碧霞祠等景点,似都无心恋栈。我等一行,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山水之间,而在于石刻书法。故而,对诸多景点我们都匆匆略过,直奔据说是“天地通衢”的玉皇顶。
前进玉皇顶,在大观峰的削崖处,居然见到了风流天子唐玄宗书写于高达数丈巨壁的“纪泰山铭”。嘿,这皇帝老官写得一手的标准隶书,明代大学者王世贞就赞誉其字:“穹崖造天铭书,若鸾飞舞于烟云之表,为之色飞。”的确,在清代中期汉代隶书未被出新之前,玄宗的隶书也称得上是一等一流的。那古苍畅达的台阁体式的隶书,我等一行仰首俯腰地赏读了半晌。就我而言,这“纪泰山铭”字字如蜜,足以消去我身上三分的疲乏。
到达玉皇顶住所,先卸下随身的行李和摄影器材,此时我辈个个气喘吁吁,臭汗一身,腿弹琵琶,脚生血泡。记得同行的一位张姓小伙子,回程时下山由泰安到天津。在热闹的劝业场里,已走上了二楼,竟因腿软,一个跟斗滚翻着摔到了底楼,一时引来观者如云,让他颇为狼狈。攀登泰山,身体透支如此。
那时节,山上还多余雪。风萧萧的晚间睡在招待所里,还算暖和。翌日晨四时,裹上借来的棉军大衣,急匆匆地赶往东侧日观峰的拱北石景观台看日出。记得李太白有“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的诗句,我这次要亲见奇景了。寒风中,急切地期待日出,终于,旭日在一片曙光的簇拥下,矜持地露脸了。那奇艳的红,似乎只有刚出炉的钢水才有这般厚实、凝重、绚烂。眨眼间旭日已从海上跃起,爬上远处起伏如波涛的群山,这以天地为幕的大观,奇妙到铭心刻骨。此时高居山巅而临下的我,不由吟起了“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诗句。自豪啊!
二〇〇八年盛夏,又有登泰山之旅。但此时“旅”的辛苦,都被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一扫而光,“攀登”一说,成了夸张说辞,虚张声势。旅游车直送中天门,再乘坐缆车空降到南天门。一路上满目碧绿,生机勃勃,大有“游”之乐,而无“旅”之艰,甚觉轻松。但世上事,得必有失,步行登山的一路景致也因此无缘欣赏,不免生出了浓浓的失落感。
旧地重游,泰山已不复三十年前我初游时的清寂,变得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美景恨不百回看,午后时分,又登上了观景台,体悟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受,玩味杜工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境。然而,环顾南北而有所思,此处泰山独高,再遥望西南,那边陲上的珠峰,要高出泰山若干倍。珠峰有灵,会视泰山为小丘的。又想到古人常用“泰山北斗”作美喻,将泰山与北斗并列,其实,居北斗而俯看泰山,它仅是砂石一粒,渺焉难寻。我彼时不由自问:天下小了,泰山小了,“小天下”的自身岂不更加渺小了?!初登泰山时的莫名自豪、自大此际被一扫而空。得此感悟,折返海上后,我披刀叩石,刻了一大方印,曰“登山小己”,自警也。
▲“登山小己”
八年后,岁近八旬的老朽,有幸三登泰岳。旅游业更加发达了,在一条龙衔接的全程周到服务下,一切攀山艰辛的顾虑早已全消。初登泰山时九小时的路程如今仅需一小时,在车上,在缆车车厢里,坐看窗外,满山遍野的绿,还夹杂着些许的红,天成的斑斓,是老成而醇郁的秋滋味。那明灭断续的登山路,似断线的珍珠串,时隐时显,美极。也怪,我总觉得人的思维多有“贱”的一面,至少我是如此。初登泰山时那般艰辛,多挪身一步都觉烦难,那时多向往一步登天的舒坦便捷。如今,舒坦便捷了,却又惦记着当初辛苦中才能获得的乐趣。
还惦记着藏匿其里的满是佳境的“经石峪”、“五老松”、“十八盘”,以及沿山镌刻在石壁上满目琳琅的古贤题记。我庆幸,亏得有第一次全程的步行,否则,也许以为巍峨的泰山,其妙处仅在山巅的几处胜迹呢。
我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社会发展快,以往从上海家里去泰山至少几天方能折返的路程,如今半天即可。想想封建之世,江南书生进京赶考,路上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如今飞机二小时,高铁五小时;以往写篇论文,搜找资料,颇费时日,有时累到中断写作。如今“百度”一下,许多材料举手可得。高新科技喷发的新时代,衣食住行,及大量作业的工作量都被省力省时地缩短了周期。原先做一件事的时间,现在可以宽裕地做成三五桩。节省了时间,增加了效率,间接地延长了人的寿命。对于我辈攻艺者来说,活他七十岁,不止是活了一百六,生逢其时,幸甚至哉。
趁着万里无云,能见度好的机缘,俯看山麓下的泰安城,高楼林立,栉比鳞次,好一座洁静而现代的都市。四十年间,三次寄居于城里的旅舍,一次一个样,次次见新妆。记得一九七八年的泰安,只有简陋透风的客栈,破旧的公共车辆,一排排矮小的房子,间杂着东倒西歪的残垣断壁。小巷多用高低不平的乱石铺就,时见空洞累累、皮皱叶稀的千年树木。登山途中更是时常遇到坑坑洼洼的山径……总之,一切陈旧,少见新物。当时我就跟同伴们打趣:虽时空久远,如果孔夫子、杜甫再来重游,想必是无须问路,更不至于迷途的。当然,泰安这一幕现在已是老皇历了。
久久地站立在观景台上,由远而近,感受到一座山、一座城市的勃勃生机,新的得体,古的雅致,相得益彰。今胜昔、换新天,靠的是不断奋斗、不断努力。由景及心,此时不无联翩的浮想:古人有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吾今老大矣,生理上当服老、知老,心理上应年轻、忘老。岂能借口自己的年衰体弱而虚度岁月,空抛时光?!
折回申江,即择佳石,挑灯刻制了一枚“老大努力”的印章,既以明志,也以自励。
▲“老大努力”
泰山拱北石景观台,对我而言,不仅可观山赏景,更像是无声的传递正能量的讲台,作为一个年届八旬的文艺老学生,三登泰山,曾让我三变心志——
“山登绝顶我为峰”,是盲目膨胀的自信;“登山小己”是清醒而及时的自警;“老大努力”是衰老不言退、不言败的自励。
在既往的四十年,见证和蕴蓄着华夏文明史的崔嵬泰山,对于我是诤友,更是良师。感恩。
▲“三登泰岳”印与边款
2019年3月18日于疁城豆庐
作者:韩天衡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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