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捱过北京的漫长冬天,就不会懂得北京春天的可爱。
北京人一入冬,大都变成了室内的蜗居动物,没有要紧事,很少有人会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走动。
寒冬里的北京,要数餐馆的生意最兴隆。厚厚的棉门帘一撩起,腾腾的热气便扑面而来,一桌桌羊蝎子在锅子里咕嘟着,涮羊肉在炭火铜锅里翻滚着。伴随着鼎沸的人声,四处飘过来酱香酒、浓香酒的芳香。不过餐桌上北京人的最爱,其实是二锅头,香气没那么霸道逼人,却更能体现酒精的本色,那是北京人的伏特加。隆冬季节,没时间饕餮一顿的人,也可以沿街边找个小门脸儿,老少爷们儿每人面前一碗热乎乎的卤煮,吃得有滋有味,如果此刻窗外忽然飘起雪花,这个冬天就完美了。
记得某个零下十三度的夜晚,我和几个朋友酒足饭饱,从南池子的一家小饭馆拐出来,趁着酒性,都缺心眼地说要在长安街上溜达几步,因为晚上十点过的长安街,车辆寥寥,华灯很美,偌大的天安门广场,更是难得地不见一人。结果真的只溜达了几步,强劲的寒风便瞬间贯穿了我们的脑门和脑仁,贯穿了我们厚实的衣裤,感觉被赤身裸体扔进了冰窟。第二天大家相互打电话问候,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感冒了,电话里嗡嗡的,鼻音浓重。
这个苦寒季节的北京,户外万物萧索,难见一点绿色。北方主要的树种,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柿子树之类,早掉光了树叶,整座城市的街道边,就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仅存绿意的冬青,也被化纤粗布包裹起来,过冬。凛冽而漫长的寒冬。
大约要等到停暖气的三月中旬,空气中才隐约有了一丝回暖的意思。蛰伏的人心,便渐渐活泛起来,不知哪一天就萌生了到郊外探春的念头。远郊气温尚低,近郊也是乍暖还寒。这个时候,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开车去植物园或西山八大处,打探一番。树枝依旧光秃,草地依旧枯黄,背阴处,残雪还处处可见,让你怅然若失,又心怀不甘和希冀。
直到某一天,在某一堆山石的向阳处,一丛伏地的迎春突然间映入你的眼帘,密集的枝条上,已经布满黄色的花蕾。再转过某个树林、某处院墙的拐角,又见一大片明黄的迎春,似乎早已在那里等候你多时。春讯,惊喜,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回家的一路上,回家的那一个夜晚,你满脑子都会想着那一片片耀眼的迎春花。
短短几天后你若再去植物园,蓦然发现一簇簇半人来高的连翘也开花了,也是那种令人惊喜的明黄。冰封了一个冬天的湖面融化了,露出还带着寒意的春水。冰冻的泥土也苏醒了,柳条已经嫩绿,成片的柳林,把湖畔也晕染成一片嫩绿。黄叶村的院子里,杏花已绽出淡粉,笑盈盈倚墙而立。几只黑白相间的花喜鹊翩然而至。作为植物园真正的主人,它们养尊处优惯了,个个体态肥硕,我一直把它们叫作“沉重的肉身”,每次见它们飞起来,都暗暗帮它们用劲。
各处的枯草地上,小径两旁,山桃、碧桃已经蔚然嫣红,雪白的梨花也接踵而至,映衬着它们的,是晃眼的湛蓝天空。卧佛寺两侧的园子里,白玉兰、紫玉兰挂满了高高的枝头,一时间让人目不暇接。这些花儿们,已经不该叫作次第开放,而该叫作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开放。这神奇的大自然。
这是北京嗅探春讯的最好时节。那些对季节变化敏感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出动。植物园不复漫漫冬日的空旷,西郊大觉寺、潭柘寺数百年的高大玉兰,还有法源寺的白丁香紫丁香,照例迎来了每年最初的朝拜者。不过能鼓起勇气去远郊昌平、延庆、密云、平谷探春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大多数市民还在怀念着刚停的暖气,还盘算着在瑟瑟中,何时能脱下毛衣秋裤。至于早几天还是晚几天看到最初绽放的春花,这没有那么重要啊,可以等等再说啊。整个冬天都已习惯猫在室内的人,甚至都想不到春天已经悄然来临。
然而若到了四月初,北京人仿佛突然集体明白过来,就像那些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开放的春花一样,他们扶老携幼,全家出动,欢天喜地。短短几天,植物园和市内各个公园便游人如织,玉渊潭,紫竹院,陶然亭,到处是人流,在樱花、桃花、海棠、郁金香前拍照,在生机勃勃的各种春光美景前拍照。
于是,北京所有春天能开的花都开了。地面上铺满三色堇、风信子、矢车菊、万寿菊、瓜叶菊、矮牵牛、春石斛。草地绿了,灌木、乔木都绿了,满园春色已经关不住了。
也就是这个时节,你若开车去远郊延庆的山里,便能见到此起彼伏的山坡上那些一望无际的杏花林,淡紫粉红的花,如雾一般,开成一片。而在另一处远郊平谷的金海湖,水库四周的山坡上则是大片的桃花林,穿行其间,满眼皆红。山顶一角能眺望到宽阔的水库,曾经有一家名叫“大溪水”的小客栈,可住宿,可吃饭。必需点的菜是一盘椿芽炒土鸡蛋,香椿嫩芽,一年中只有这个时节最佳。眺望着山下的一湖春水,咀嚼着椿芽特有的春天味道,枯寂了一冬的心,彻底化开了,发芽了。
然而再过短短一两周,当人们还沉浸在春天的喜悦中时,第一批红的、粉的、黄的玫瑰和月季开始绽放了,柳絮、杨絮漫天飞扬,植物进入了繁殖季节。北京短暂的春天,来去匆匆,已经临近尾声。夏天来到了。
就这样,春讯和花期,植物亘古不变的生长规律,让你对四季交替、岁月轮回的感受,格外分明和生动。捱过了北京漫长的冬天,你才会懂得北京春天的可爱,而这个季节,竟是如此的短促。
作者:黄晞耘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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