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寺,坐落东山脚,北依官市河。官市河上跨着新的旧的好几座桥,有木桥、石桥,还有水泥桥。桥的北面连着菠萝村、羊毛村、柿子园等村寨,桥的南面只有一座东山寺,往南再走一段路,才是五楼村。这两不靠的地理位置,让东山寺多少有些寂寥。
平常日子里,我去过几次。立在大门外看,随山势高低的几座大殿掩映于树木之下,南面一排柏树齐齐整整,北面一棵高大的椿树冠盖如云。进了大门,眼前是空旷的庭院,迎面两座房舍中间一条石阶。石阶向上,通往中院。石阶两侧草木掩映,记忆里,有一株缅桂花树,还有一株三角梅。缅桂开没开花不记得,记得三角梅开得繁茂,团团簇簇,红热如火。走到树下,抬头从花瓣间觑去,天蓝得能渗出水。走尽石阶,置身廊庑下,眼前又一片空空的庭院,正中一间是一幢三层的殿堂,神像端坐,默对人间。寺里没和尚——施甸那么多寺,没几处有和尚的。只遇见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朝我瞥一眼,不出声。
更多时候,东山寺会以声音的方式,出现在周围村寨的日常生活里。经常是,我还没起床,便听见寺里喇叭播放佛乐。朦胧的晨曦里,宏大的乐声扩得很远,宣告漫漫长夜的终结,提醒刚刚醒来的人们,这儿是人间。站到三楼屋顶北望,望得见两三里外,官市河堤岸上的一排羊草果树和竹林,东山寺却望不见,仿佛隐藏于梦境,和人间烟火相距迢遥。
东山寺融进人间的热闹,一年只有一回。
要等到过了年,过了元宵,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七龙出水,终于,二月十八龙相会。这一天,周边十多个村寨的十多条龙,踏风卷云,一路趱行。最先赶来的是小龙,然后是长龙,再后青龙金龙,最后,老麻龙来了。龙们年年如期现身,人们也年年如期前往。
这十多条龙里,最著名的是菠萝村的长龙和五楼村的麻龙。顾名思义,长龙自然很长,据说,如今长龙身长六十二节,约二百三十米,要舞动这一条长龙,得一百来个人。那麻龙又为什么出名呢?是因为一个传说。朋友赵开月在一则报道里提到这传说:“相传在一个久旱未雨的年头,一位麻脸老道人协助村民扎龙,扎好龙的瞬间,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转眼间,麻脸的老道人不见踪影。为了感谢老道人,人们给龙起名‘麻龙’,村民视麻龙为神,把孩子寄给麻龙当干儿子、干女儿,因此相邻村寨姓‘龙’的人不计其数。”
大前年,我回家时恰逢龙会,和开月约好前往五楼村看祭拜老麻龙。进了村里,没走多久,一座旧房旁,一棵大树下,一个巨大龙头突兀地在三米多高的空中显现。即便我这个并无鬼神之念的人,见到这头角峥嵘、怒目圆睁、血口锋齿、须髯戟张的龙头,也会目眩神迷、中心摇摇、拙口讷言、顿生敬意。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注目老麻龙。好一阵子,我就那么睁眼看着。香烛和鞭炮激起的浓烟,滚滚翻翻,腾腾挪挪,更增添一份神异的气氛;阳光从大青树的叶隙间洒落,一柱一柱,鲜亮明艳,又增添一份温暾的春意。
陆陆续续来人,并不多言,献上祭品,跪下磕头,静默间,神和人,已然心意相通。
原打算随了麻龙一路前往东山寺的,不想朋友打来电话,约到五楼村公所吃饭,又喝了些酒,谈谈讲讲,竟错过了下午的龙会。
时间往前推五六年,我还曾错过一次龙会。
那一日清晨,我正在二楼屋里看书,听得屋外鼓声喧阗,出了房门,看到院墙外,昂然露出一个龙头,摇摇摆摆,飘飘荡荡去了。因院墙的阻隔,见不到龙身,也见不到人,仿佛那龙是在腾云驾雾,真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这是哪个村的龙呢?我没能辨认出。咚咚的鼓声,恍若春雷,不断击破春日的空气,闷闷地传来。好一阵子,转身朝村外看,龙头从一户人家的后檐墙穿出,出现在一大片黄色油菜花的背景之上,接着,是龙身……身……身……身……待要进屋,龙尾翘翘然出现了。四五个人拖拽着龙尾,仍不免跌跌撞撞。
去东山寺看耍龙吧?!我向弟弟提议。
看我和弟弟推摩托出门,黑嘴也跳出门,甩尾巴,扭屁股,汪汪乱叫。出汉村往北,路两侧油菜花拥挤着,路都变窄了。摩托驰过,花香阵阵。黑嘴时前时后,身体几次蹭到我们腿上。这一路竟没看到龙,也没听到鼓声。不消多时,到得东山寺。寺里倒是一片闹热景象,做生意的、看热闹的、烧香拜佛的,许多人已经在着了。我们停好摩托,穿过第一座院落,沿石阶往上,三角梅花枝摇曳,迷乱人眼。回转身看,寺外田畴平整,小麦黄,油菜绿,洋草果树高挑,鸟鸣如星闪烁。
忽然,见有人弯下腰,手里拿着点燃的香。我们赶紧往上跑,回头看一眼黑嘴,大喊,快上来!快上来!已然来不及。鞭炮在黑嘴身边炸响,黑嘴往前蹿了一下,猛地缩头,反身跑了。炮屑迸溅,硝烟弥漫。想要往下冲,哪里冲得下去。好不容易等到鞭炮声停歇,跑下石阶,四处只见惶惶然的太阳照着乱纷纷的人群,哪里有黑嘴的影子。
忙往寺外挤,骑了摩托,原路返回,一路喊黑嘴黑嘴,回应我们的,只有亮堂堂的阳光和大片大片让人迷路的油菜花。想着,黑嘴会不会跑回家了?回到家中,又喊,黑嘴黑嘴,寂静无声。心中恍然若失,看来,黑嘴是给吓跑了。它一向是胆小的。爸妈知道了,出门找,可能去哪儿找?等到日头偏西,爸妈干活回来,身后却跟着黑嘴。
怎么找到的?!爸妈说,他们找了一圈,没找到黑嘴,只好到田里干活。忽然,听到唰唰唰的声音,探头看看,竟是黑嘴的背影。喊,黑嘴!黑嘴急忙扭身,愣怔片刻,飞也似的朝他们飞奔,来到眼前,只见黑嘴裹了一身烂泥和草屑。
黑嘴抬着头,摇摇尾巴,呜呜咽咽。
龙会呢?自然是没看成了。黄昏里,又听见咚咚咚的遥远的鼓声,龙们是要回去了吧?此时的鼓声,虽没上午那么有力,也是很让我向往的。然而,只能等来年。
这么算起来,东山寺虽离得不远,龙会虽年年举办,我真正参与其间的,却只有一年。
时间还得再往前推,一气往前推十五六年。
那时我还不满十岁吧?从家里走去东山寺。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这简直算是长途。路上的事儿,于今全忘了。只记得到了官市河边,洋草果树的每一个影子,都被小商小贩占据了,卖小花糖的、卖凉虾的、卖葫芦糖的、卖火烧肉的、卖龙须糖的、卖小花篮的,真是应有尽有。然而,我手里紧紧攥着的,只有一块钱纸币。我停留在许多个摊位前,又离开了这许多个摊位。我想,我是来看耍龙的啊。看耍龙不会要钱吧?
好不容易挤进寺里,我只能从人和人的缝隙间,看见一条黄色小滚龙的只鳞片爪。咚一声,鼓声震天;轰一声,人群叫好。我心里也跟着咚一声轰一声。然而,过不多久,小滚龙歇息了,人群却并不散去。看什么呢?是看中间的一片白地吗?我并不清楚,因为我仍然只能从人和人的缝隙间张望。龙会就这么结束了吗?我不甘心。众人显然也不甘心。不知谁最先传的,说龙会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呢,长龙还没来呢?!
我想知道长龙有多长,也没个人问。总之是很长吧?长得看得到头看不到尾。众人议论纷纷,早有人往外跑,要去迎接长龙。我反应过来,跟着往外跑。
官市河两岸,各站了一溜人。我站在河南岸,总算不用看别人的屁股了。然而,等了许久,长龙不见来。我看到脚下的官市河几近干枯,鹅卵石遍布,官市河北面大片油菜花,油菜花田那边,一座座房屋连着一片片竹林。然而,长龙没有来。
人群开始猜疑,开始鼓噪,有人甚至走掉了。我没有走,转身又往小商小贩堆里钻。卖小花糖的、卖凉虾的、卖葫芦糖的、卖火烧肉的、卖龙须糖的、卖小花篮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我买不起又很喜欢的东西呢。我紧紧攥住兜里的一块钱纸币,想着怎么才能一块钱当成两块钱用。最后买了什么?记得我用两角钱向一个老太太买了龙须糖,那龙须糖真像龙须;还用五角钱向另一个老太太买了小花篮,那小花篮被我无数次拎上山摘黄果儿。剩下的钱,还没想出怎么个用法,只听得人群吵嚷,脚步杂沓。
来了!长龙来了!!好几个人喊。
鼓声咚咚,渐渐明晰。远处的一行人也渐渐明晰。一行蚂蚁似的人,走出村子,钻出竹林,行过大路,转眼被澄黄匀净的油菜花田遮没了。青色长龙浮在黄色云朵之上游动,摇摇摆摆,迤逦而至。咚咚鼓声,如阵阵春雷,一阵响似一阵,一阵紧似一阵。俯仰之间,长龙到眼前来了!口衔宝珠,鳞光闪动,谁也不会怀疑,这真是一条能够跨风驾雾、布云施雨的龙。记忆里,长龙没从桥上过,而是掉头下到河里,蹚过浅浅的河水,踏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稠云似的人群簇拥着,迅疾朝岸上飞升。龙头昂仰,须髯飘动,一双炯炯巨睛,于永恒中的一霎那,和岸上的一个孩子对视了一眼。
作者:甫跃辉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