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那年我九岁,正读小学三年级。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以后在外边别跟人家闹气,人家要是欺负了你,你爹不在了,我一个妇女家,可没法儿替你出气。要是母亲随口那么一说,我或许听了就过去了,并不放在心上。那天母亲特意对我叮嘱这番话时,口气是悲伤的,眼里还闪着泪光。这样就让人觉得事情有些严肃,我一听就记住了。
从那时起,带刺的树枝我不摸,有毒的马蜂我不惹。热闹场合,人家上前,我靠后。见人打架,我更是躲得远远的。以前放学后,我喜欢和同学们到铺满麦苗的地里去摔跤,常摔得昏天黑地,扣子掉了,裤子也撕叉了。听了母亲的话,我不再去摔跤,放了学就往家里跑。有时同学拉我去摔跤,我很想去,但我没去,我忍住了。
我这样小心,还是被人打了。打我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远门子的叔叔。那年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每天早上和中午要往返好几里路到镇上的小学去上学。那个同学在上学的路上打了我。我至今都想不起他打我的理由是什么,我没招他,没惹他,他凭什么要打我呢?后来我想到,他比我大两三岁,辈分又比我长,学习成绩却比我差得多。我是班里少先队的中队长,他在班里什么干部都不是。他心里不平衡,就把气撒到了我身上。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打不过他,就骂他。我越是骂他,他打我打得越厉害。他把我按倒在地,用鞋底抽我的背,以致把我的后背抽得火辣辣的疼。
我在第一时间想到母亲对我的叮嘱,这事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不知母亲有多心疼呢!我打定主意,要把挨打的事隐瞒下来。到了学校,我做得像没受任何委屈一样,老师进课堂上课时,我照样喊着口令,让同学们起立和坐下,照常听课和写作业,没把无端挨打的事报告给老师。晚上回到家,我觉得后背比刚挨过打时还要疼。我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估计后背是紫红的,说不定有的地方还渗了血。我从小长到十几岁,母亲从来没舍得打过我一下。母亲要是看见我被别人打成这样,除了心疼,还有可能拉上我去找人家说理,那样的话,事情就闹大了。算了,所有的疼痛还是我一个人受吧。为了不让母亲看到我的后背,晚上睡觉时,直到吹灭了油灯,我才把汗褂子脱下来。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我就把汗褂子穿上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几十年过去了,直到母亲去世,我始终没把那次挨打的事对母亲说出来。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我却没能瞒过母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外村的同学,拿起一块羊头大的砂礓,一下子砸在我头上。我意识到被砸,刚要追过去和他算账,那小子已经像兔子一样蹿远了。我觉得头顶有些热,取下帽子一摸,手上沾了血。坏了,我的头被砸破了,帽子没破,头破了。我赶紧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干黄土,捂在伤口上。砸我的同学跟我不是一个班,我在五年级二班,他在五年级一班,他跟我的堂哥是一个班。他砸我的原因我知道,因为我堂哥揍过他,他打听到我是堂弟,就把对堂哥的报复转嫁到我头上。背后砸黑砖,这小子太不像话!可是,我受伤流血的事万不敢让母亲知道。还是那句话,我宁可让自己头疼,也不能让母亲心疼。我把伤口捂了好一会儿,直到不再流血,我才戴上帽子回家。
有一天下雨,母亲对我说:来,我看看你头上生虱子没有?母亲让我坐在她跟前,她用双手在我浓密的头发里扒拉。说来还是怨我,好几年过去,我把头皮上受过伤的事儿忘记了。母亲刚把头发扒拉两下,还没找到虱子,却把我头顶的伤疤发现了,母亲甚是吃惊,问:这孩子,你头上啥时候落了个疤瘌?我心里也是一惊,才把受过伤的事想起来了。但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把受过伤的事遮掩过去。母亲认为不可能,人不说话疤说话,自己受了伤,怎么会不知道呢!母亲让我说实话,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受的伤?见实在瞒不过,我只好把受伤的过程对母亲讲了。母亲心疼得嘴啧啧着,问我:你跟老师说了吗?我说没有。母亲又问:你跟那个砸你的同学讲理了吗?我说没有,他一见我就躲。母亲说:躲也不行,一定得问问他,为啥平白无故的砸你!我说:只砸破了一点皮儿,很快就好了。母亲说:万一发了炎,头肿起来,可怎么得了!你当时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我跟母亲讲理:你不是说不让我跟人家闹气嘛!母亲说:说是那样说,你在外边受了气,回来还是应该跟娘说一声,你这个傻孩子啊!母亲把我的头抱住了。
2010年9月7日于北京和平里
(本文刊2010年10月6日文汇报·笔会)
作者:刘庆邦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