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切尔夫人喝威士忌用的那套酒具我和他都没买成。是伦敦佳士得的线上拍卖,川公子先看到,出了价才和我说,我告诉他我也想要,请他代拍,八千英镑是上限,不到算我的,过了就归他。隔天看到六千英镑的成交价我满心欢喜,以为得标,转头问他如何付款,才知道原来他竟忘了加价,害我空欢喜一场!川公子说他预设的出价高出我许多,错过了,懊恼极了!我料他只是说说而已,丘吉尔旧用的酒具川公子早就有了,三万英镑落槌,撒切尔夫人绝不是非他莫属,最多只能算锦上添花;名人烟具更多,罗斯福遗存的雪茄缸,爱因斯坦抽过的烟斗,还有劳伦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随身的烟盒,里面都带铭文;王尔德的钥匙,奥斯丁的汤匙,雨果的烛台也都归他收藏,就连霍洛维兹在莫斯科最后那次演出时用的施坦威钢琴也让川公子买下了,至今运不回杭州,“运回来眼下也没地方安置,反正是我的了,等等再说吧。”
说没地方安置,我猜也不是真的,应该是地方多了,想不好安置在何处才是。六七十年前川公子的长辈们住过的宅子更大,杭州城里高家的产业有一些卖给了川公子的祖父,老太爷四九年前做丝绸生意,格局不输给南浔四象,连家里的书画收藏也堪比肩。城头换旗,江山易色,深宅深院深梦深惊。繁华奈何,落花流水,心香有幸,生根发芽,老太爷十一房子女,却只得了川公子这一个孙子,万千宠爱是自然,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最怕是一辈子指望金汤匙吃饭,川公子还真是争气,十几岁开始跑码头,看拍卖,买碑帖书画,跟着父亲重又创下偌大一份家业,祖上积德,余荫不散,合该家宅兴旺。
人人眼中少年老成,川公子却说他念中学的时候顽劣得很,逃学旷课是常情,在学校出现每每滋事,回回聚酒。他念的那所中学出过李叔同,出过周树人,出过丰子恺、徐志摩、郁达夫、朱自清、俞平伯、查良镛……那是半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我笑他置前贤于不顾,他却说焉知前贤都是圣人?川公子的顽劣自他喜欢古典音乐起便收了气焰,他说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应该内敛,应有训练,于是修身,于是养晦,于是他那些改不掉的旧习都成了六朝气度,魏晋风骨。川公子素来纵酒,每饮必醉,年前却说戒了,二月尾上我去杭州看他,他请我去他旧居附近的老牌国营餐厅吃干炸响铃,清汤鱼圆,一席无酒。吃完饭尚早,他说请我喝茶,就在他租用的琴室楼下,下了车又说不如趁着夜里九点前不算扰民,先容他练一会儿琴再说。我随他上楼,那是离西湖很近的一栋民居,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架钢琴,一张琴凳,一盏落地灯斜照琴上的谱架,一座小书架就在钢琴边,架上堆满各种琴谱,有不少是伦敦、巴黎的初版,老欧洲的制版,老欧洲的印刷,老欧洲的装帧。琴室里除了琴凳没有第二张椅凳,我靠着窗边的栏杆听他弹了一个多小时,肖邦、巴赫、斯科拉蒂、勃拉姆斯……玲珑玉盘珍珠脆,钢琴前的斯人又是多少女子眼中的伊人?
我认识川公子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张充和先生过世后的第一场遗物拍卖由他征集,也由他策划,深夜十一点多开始的专场到了凌晨三点半还没结束,场下满座都是“十分冷淡”的知己,曲终人还不散。我竞标的十几件拍品只侥幸买到三两件,那是红尘凄梦间的吉光片羽,去杭州提货那天川公子约我吃饭。初次聚宴我们都有些拘束,叫了好菜却没点好酒,从张充和聊到胡适之,从胡适之聊到新文学,新文学里我们都喜欢郁达夫,文章小说莫论,光是“且以极贱杭州酒,烂醉西湖岳庙前”的气象便让人倾倒,怜爱交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郁达夫存世唯一的一册手稿今春竟然交给川公子拍卖,那和充和先生对我的眷顾一样,都是前人在天有灵,慰劳后人的惦念。那份手稿川公子让我看过,扉页题注:“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后面的一句郁达夫改了又删,书稿上依稀看得见笔迹:“五年间的热爱使我永远也不会(能)忘记你那颗纯洁的心。”这两句话董桥先生都念了,那天川公子到香港,替董先生录了音。
据说是看了董先生的书,受了董先生的影响,川公子才开始留意英国文学的,收藏文学史上众名家的手稿、初版、遗物也是由此而来。我陪他去香港见董先生那回他送了董先生一份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51年写的手稿,小牛皮烫金精装,是这位桂冠诗人受维多利亚女王册封后写的第一首诗,献给女王本人,川公子说虽然董先生不是诗人,却是他心目中这个时代华语文坛的桂冠。今年四月我用董先生旧作《从前》冠名推出的那款威士忌川公子买了五十多瓶,喝的少,送的多。酒很快卖完,我告诉他也许半年后会推出第二款,就叫“绝色”。川公子说董先生那本书写的都是英国文学往事,他很喜欢,当年还送过一本初版给他的初恋,初恋情人送他另一本书作回礼,也是董先生写的,《伦敦的夏天等你来》,“书寄来的时候正好是夏天,那年她就住在伦敦。”
己亥长至之夜
作者:潘敦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安迪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