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已老
年年开春闹春,除了普天同乐的灯节元宵节,河南还有三大地域性的节日别开生面。它们一个接一个,接龙滚绣球似的,一路欢腾到春深清明时分。
开头是大年初一至二月二,浚县大伾山庙会,满满一个正月,一天不隔。这是北中原兼跨南太行,豫鲁晋冀交界地带的一大民俗活动。此地两山夹一街,在大佛和碧霞元君奶奶庙门前,大街上的表演一场接一场,元宵节的社火是最高潮——耍狮子走高跷,背阁抬阁,招式高古,花样繁多,“大盘子荆芥”大场面,丝毫不逊色于谭维维唱歌助力的陕甘社火。接着龙抬头,二月二开始,淮阳祭人祖又是一个月,人山人海,八方齐汇,这里是豫中豫东和皖北人的盛大节日。来人先为伏羲氏上香,分头再到伏羲、女娲祠祭拜,途中太昊陵的大殿前有个“子孙窑”,乃一块大石头透着一个瘦而漏的拐弯窟窿,女人经过,都要伸长胳膊朝里猛掏一把,据说求子有求必应。
这两处庙会求子色彩浓。街边与广场上,望不到头的摆摊人卖吃食耍货,皆卖泥画彩的“泥咕咕”斑鸠和手工缝制的布老虎,生殖崇拜的寓意十分明显。是啊,庙会是农业社会的产物,干活种庄稼,劳动力必须,人丁兴旺是最好的大众彩头了。末了是三月三祭轩辕——新郑举行祭黄帝大典。老话说“小燕不过三月三”,准当这几天燕子乘风而来,“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一岁农事大忙之大幕就拉开了!
庙会闹春,春游踏青,与之相伴还要挖野菜、吃野菜迎春。与早春开春相对应的野菜,好味野菜有茵陈白蒿,“正月茵陈二月蒿”的,再加了面条棵和荠荠菜,是为冬小麦主产区河南省经典的三大野菜。而城市人通过野菜寄托乡愁,特地要到野外的农家乐去吃野菜。可惜,这个诡异的庚子春节,神州有大疫,生活按下了暂停键,使这些热火朝天的一连串的节日活动戛然而止。
郑州人防疫抗疫,与武汉封城的节奏相对应,一个多月闷在家里,直到早春二月半尚不得自由,不能出门撒欢。老天爷,这可把人给困苦了!眼睁睁也让人错过了吃这三样好野菜的最佳时令。或许有人会讥我矫情,大疫当头,差点命悬一线,你还说什么吃野菜迎春云云,真是烧包你了!不是矫情,不是烧包,日常生活的趣味,生人的意义,某种程度上,就包含在平常可以挖野菜、吃野菜的微小的行为里,而凡人过日子的种种小仪式,无不汇通庙会祭祖的大仪式。
人被囚着,日夜颠倒了。不停刷手机又看电脑看电视,喜怒哀乐随武汉记事而起伏,又变着花样喝茶吃东西。但是,我还有书,还要写字作文。我家南窗和北窗下,有绿植和种菜种花的盆盆罐罐。集体的院子里,有花木竹子和小树林,——当年新栽的树木树苗,20年过去,多是大树参天,已经有空心而朽倒的刺楸,大风吹翻的苦楝,人们厌其飞絮而被斫去的柳树和毛白杨,等等,真真“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3月5日早上,忽如一夜春风来,朋友圈里骤然热说汪曾祺。原来,今个是汪先生百年纪念。线上浏览过熟人的文章,我觉得不过瘾,又顺手取下他的《五味:汪曾祺谈吃散文32篇》来看,重读《故乡的野菜》《故乡的食物》,其中对应我窗下的蔓草有枸杞。汪先生说:“枸杞到处都有……春天,冒出嫩叶,即枸杞头。枸杞头是容易采到的,偶尔也有近城的乡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篮里叫卖:‘枸杞头来!……’枸杞头可下油盐炒食;或用开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酱油、醋,凉拌了枸杞头。那滋味,也只能说‘极清香’。春天吃枸杞头,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样。”
苦楝树下的枸杞
汪先生他是不了解我们这边的出产,郑州这厢,包括黄河两岸甚至全河南省,哪里都有枸杞的,不止是苦菜苣荬菜。枸杞不择地乱生,河南人吃它,叫它甜菜芽。原本冬枯春绿,绿得早,和柳树同步发芽来着,因为枸杞在地面上更接地气,故而比柳梢绿得更快更急。这些年好了,气候变暖,树下和院子里,旮旮旯旯,枸杞与南方草木接轨,也成了常青半常青了。枸杞比茵陈白蒿、面条棵荠菜慢半拍,早于柳絮与香椿。枸杞叶子大了稠了,焯水凉拌固然不错,可为了及早尝鲜,掐少许嫩叶直接炒鸡蛋也不错。因为是3月5日,苦楝树边上的枸杞,像一条条吐着绿色信子的小蛇似的,我采茶一般下手,剥它的嫩芽弄了一小捧,我也舍不得用滚水焯,直接下挂面吃了。这早春的甜菜芽太小太嫩了,和别的调和掺杂一起,“极清香”不成,它的味道被夺了——我的败笔!
既然汪先生谈吃开了头,那就继续吧。翻《山家清供》,赫然有“忘忧齑”——
嵇康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崔豹《古今注》则曰:“丹棘,又名鹿葱。”春采苗,汤瀹。以醯、酱作为齑,或燥以肉。何处顺宰六合时多食此,毋乃以边事未宁,而忧未忘耶?因赞之曰:“春日载阳,采萱于堂。天下乐兮,其忧乃忘。”
院子里樱桃花下,金针菜的嫩苗郁郁葱葱似玉米苗大小。因为避疫,人在院子里散步似放风,我得以仔仔细细观察一地的花草。早春的绿草,雅称“绿遍池塘草”的,跨年而绿的繁缕、野芫荽、菊花苗以外,开花赏花的鸢尾马蔺草和萱草,也是早绿的植物。以前我忽略了萱草金针菜的嫩苗出生早,这时自然要一试其味。如法炮制了,因为肥嫩,竟然和初夏喝啤酒,就着凉调的新鲜黄花菜味道近似。
二月二的萱草(金针菜)
“忘忧齑”之后,《山家清供》接着的一条是“脆琅玕”——
莴苣去弃皮,寸切。瀹以沸汤,捣姜、盐,糖,熟油、醋拌渍之,颇甘脆。杜甫种此,二旬不甲坼,且叹君子晚得微禄,坎坷不进,犹芝兰困荆杞。以是知诗人非为口腹之奉,实有感而作也。
和枸杞演变为常绿一样,郑州种菜种莴苣菜薹,自然越冬也成功了。这时获得一根沉甸甸胖大带绿叶的莴苣,我家吃法是,嫩茎剥皮了切丝而炒肉丝、豆干。难得其叶片宽大碧绿,其叶梗叶脉硬而略艮,味则偏苦,如生菜之苦,苣荬菜苦菜之苦,凉拌食之正宜。
正常生活忽然掉了链子,人像猛地一下困在了电梯里一样,感觉极惶恐。即将逝去的这个早春,我没吃上面条棵、茵陈白蒿和荠菜、荠荠菜。为什么会这样?嫩苗金针未能使我忘忧,食苣之苦,又启示我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实实在在的了。
本次新冠肺炎疫情,究竟为何发生而泛滥?除了野生动物与病毒之源的猜测,人与自然的问题涵盖面甚宽。聚焦这一点,这次,我又集中回看了一遍美国跨学科学者和当代思想家贾雷德·戴蒙德的书,其“人类大历史三部曲”:《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的身世与未来》《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和《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最后一本,他用五大要素来解释史上各种类型的社会崩溃原因——生态破坏、气候变更、强邻在侧、友邦援助的减少和社会如何回应。这现实性太强了,仿佛就是对着这个错失了蒿与荠菜的早春,悲情万分的早春说的。人啊人!不说远的,仅仅是新世纪开头这20年,我们经过了多少意想不到的曲折和灾难?总不能每次祸从天降,方觉后悔莫及。
食苣之清苦,引人反思。戴蒙德在其《第三种黑猩猩》有专门一章:“农业:福兮祸之倚”。接下来,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里,他展开论述,论起粮食生产——石器时代先人由采集狩猎转为种植和养殖,问题出现了。因为种植,有了富余口粮,社会分工而出现农民和国王、抄写人,所以,枪炮、病菌和钢铁肇始于此。后面还有一章“牲畜的致命礼物:病菌的演化”。作者说: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战争受害者死于战争引起的疾病比死于战斗创伤的要多……因此,人类疾病源自动物这一问题是构成人类历史最广泛模式的潜在原因,也是构成今天人类健康的某些最重要问题的潜在原因。(请想一想艾滋病吧,那是一种传播速度非常快的人类疾病,似乎是从非洲野猴体内一种病毒演化而来。)
由于人类活动加剧,引起气候持续暖化是其一;平顺得意时,海吃海喝,野味猎奇是其一;万物之冠,人类中心,人是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在这种由来已久的观念影响下,对天地没有敬畏,任性而为,是其一。林林总总,诸多教训,不可能因这“忘忧齑”而遗忘。
2020年3月15日于甘草居
作者:何 频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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